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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高城一贯雷厉风行，他在军部比武场上更新了观念，回营当晚就组织全营连级干部跟着更新观念。师侦营的兵有一大半是各团调上来的步兵尖子，主官当然更不例外，清一色的优秀连长，战斗热情比之高城差不了多少。高城带回来那盘录像带就像一滴水扔进热油锅，不负所望，炸了个噼里啪啦。

更别提主角还是A大队。

去年702团与A大队那场最终裁定平局的演习，全师不知讨论了多少遍。最优秀的重装部队在那之后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A大队扮演的角色不言而喻。身在同一个师，哪怕还没有与A大队正式交过手，师侦营里的兵多少都已经存了斗志。

第二天一大早，师部越障场上便开始尘土飞扬。把训练场变成战场显然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也并非一个轻而易举的目标，但师侦营自有它的骄傲。

无论道路有多漫长，他们迈步出发。

营部办公楼离越障场尚有一段距离，因而没被呼喊声打扰，显得十分安静。谢明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拿着一份刚刚从师部送达的命令。

他仔细看完一遍，伸手拨通营部哨岗的电话：“我谢明，教导员回来没有？”

哨岗回答：“刚回来，和司务长到仓库清点物资去了。”

谢明：“派人去找，就说我有要紧事。我在办公室等他。”

挂断电话，谢明靠回椅背，又扫了一眼那份文件上大红的标题。他点了支烟，边抽边沉思。

徐书睿没多久便到了。天气逐渐向暖，他接到通知匆匆赶过来，额上有点冒汗，进门就问：“老谢，什么要紧事？”

谢明示意他坐，把文件朝他滑过去：“你先看看吧。”说完起身给他倒茶。

徐书睿扫了眼标题，紧接着就有点惊讶：“A大队要来招兵？”

谢明点点头。

徐书睿不再说什么了，他低下头，像不久前的谢明一样仔仔细细地读完全部内容。这是一份要求师侦营全力协助A大队此次在4944师招兵选拔比赛工作的命令，地点定在702团草原演习场，时间紧迫，就在两天之后。跟徐书睿在老部队经历过的协助工作很不一样，按命令上所写，这次师侦营几乎要倾巢出动。

“什么选拔赛要用这么多人？”徐书睿放下文件，百思不得其解。

谢明比他更纳闷，摇了摇头：“不知道啊。你看看，搞得这么神秘！要咱们配合工作，还一点儿不透露具体干什么，只管要人和武器。”他皱起眉头，语气已经从纳闷变成了诧异，“你见过要用上迫击炮和轻型坦克的招兵选拔赛？”

徐书睿没答话。沉吟片刻，他问谢明：“派谁带队？”

看完文件他也就明白了，统筹安排尚在其次，这才是谢明叫他来的重点所在。

谢明把烟屁股摁灭，看看他：“你先说说你的想法。”

“全营出动的大事，你我带队都不稀奇。”徐书睿沉声说道，目光落在文件标题处鲜红的“A大队”三个字上，“不过这次，我建议让高城带队。”

谢明露出点儿笑意：“说说原因。”

共事至今，徐书睿已经足够熟悉这位搭档了，于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不说！非得显我这人心眼儿多啊？”

谢明哈哈大笑，先前的严肃一扫而光。

谢明：“行，你不说我说！一是高城从702团来，地熟人熟。二是这A大队嘛，众所周知，集团军的宝贝，谁都得给他们让路。咱俩都没跟他们打过交道，说是配合工作，朝夕相对好几天，怎么相处倒是个难题了，软了不行，硬了也不行。”他挑了下眉头，也不是全在调侃，“思来想去，还是咱们的小高同志最合适，怎么着也能是个势均力敌。”

他话里有话，徐书睿听得明白。

两人平日很少拿高城的身家说事，此时此刻一交换眼神，突然之间倒有一些莫名的感慨。

徐书睿轻轻叹了口气，很快便又笑开：“还是得问问高城的意见。他原先在钢七连，不是跟老A交过手吗？”

“这小子肯定争着要去！”谢明也笑，“你没看他这两天全情投入那模样，摆明了要跟A大队一较高下呢。我现在就找人叫他过来。”

 

高城同三连在越障场待了半个上午，喊完报告进门，看见桌子上的茶杯，先端起来一阵猛灌:“渴死我了。”

谢明忍不住乐，指着他对徐书睿说：“看见没，投入得水都顾不上喝。”

徐书睿笑着摇头，轻轻拍了拍高城的胳膊，“坐下喝。”说着起身拎来水壶，要给高城的杯子里加水。

高城屁股还没坐稳，连忙又站起来：“教导员，我自己来，自己来。”

徐书睿冲他一指，说：“坐下。”语气是少见的威严。

高城只好莫名其妙地坐下，瞪眼看着徐书睿倒水。

谢明将手中的文件递给高城，示意他先看看。

高城接过来，刚看明白标题就蹭地一下站起，一个标准的军礼敬给谢明：“报告营长，我申请带队！”

谢明看看徐书睿，脸上可写着得意。他慢条斯理地清了把嗓子，对高城说：“理由。”

高城不假思索：“702团，我的老部队了，我地儿熟。”他略一停顿，又说：“A大队，交过手。有机会我想再见见。昨天还惦记着取经呢，这就送上门来了。”

谢明忍不住提醒他：“这次是咱们去给人家打配合。”

高城想了想，说：“那也正好，我想看看A大队到底什么标准，打了我连一比九还觉得自己输了。”

高城从不回避曾经的失败，不过提起那场作为七连离散开端的演习，他的神色还是不免多了几分复杂。

“说到A大队的标准，”徐书睿接话道，朝高城手里的文件一扬下巴：“老谢我们俩研究半天了，你能看出什么门道不？”

高城这才想起他只看了个题目，于是坐下，认认真真阅读剩下的部分。没两分钟，他狠狠皱眉，忍了忍才没第三次站起来：“这是哪门子的选拔赛？火力和人员配置都够端一个连的阵地了！”

谢明：“可不。老A那边半点儿风声都还没透露，估计要到你们正式碰面才搞得清楚。”

高城听出他的话音，眼神一亮，嘴角紧跟着开始上扬。

“营长，这么说是让我去了？”他问。

谢明和徐书睿对视一眼，笑道：“你有意见？”

高城：“怎么可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徐书睿朝高城微笑：“那就好。这一趟铁定辛苦，看你的了。”

高城起身敬礼：“是，保证完成任务！”

 

领了命令，高城便不再多留，径直回到办公室。

命令上要求师侦营明天上午九点钟在指定地点完成集结，准备工作项目纷繁，需要尽快列出计划，召集各连军官开会。高城打开电脑，目光扫过桌面上的视频文件，停了一停。

那是昨天从军部带回的录像拷贝，高城已经看了很多遍，现在他又一次点开，却不是为了研究战术动作。

掌镜的宣传干事显然比当初七连的指导员洪兴国专业得多，设备也高级，于是视频中那四个老A即使在飞速地移动，也能隐约看清面容。高城盯住其中一个身影，那人翻越障碍网时居然倒挂金钟一枪中的。镜头在此时晃了一下，看来摄影者也有点激动。

高城按下暂停键，皱着眉头仔细端详定格画面。昨天他只是有一些联想与猜测，现在几乎能肯定了，画面中的这个人就是当初被许三多俘虏了的老A中校，袁朗。高城看着屏幕上那被甘小宁称作“说他杀过人我都信”的凌厉枪法，模模糊糊地想起这位中校脸上挂着彩，嘴上说“我有点冤”的样子。当时高城满怀忧愤，没心情同对方客套，也根本不关心发生了什么，这会儿想起来，倒是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好吧，这么看来，的确是有点儿冤。

想起这茬就又想到了许三多。高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从来没有试着去了解过，许三多一个在他面前话都说不利索的人，怎么会有胆量在演习中把一个中校打成那样。是的，袁朗是敌军，但枪击毙命和近身缠斗的差别可不是一星半点。在那场演习中，一定发生了什么，那影响了许三多，也许还影响了其他人，而他一无所知。

从前高城不在意这些，可七连散了，他便总有一些毫无必要的歉疚。

办公桌上静静躺着那份师部命令，高城看了它一会儿，拿起电话拨出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被人接起，从702团值班室转到团长王庆瑞的办公室。

王庆瑞话音里带着笑：“师部哪个领导找我？”

高城被他臊得立刻破功：“王叔，这么久没见了，上来就埋汰我呀？”

王庆瑞反问：“你也知道好久不见？”

“我这不是忙么……”高城小声回答。跟老部队的每个人都这么说，他真是不好意思。

“哦，忙。那今天怎么有空打电话啊？”

高城轻咳一声：“这不是过年也没拜会您么，赶紧找补一下，问候一声呗。”

王庆瑞大笑：“你莫哄我！我还不晓得你？有事就说。”虽这么说，听声音他还是被高城哄得挺高兴。

高城也笑，边笑边明知故问：“团里的演习场要有大动静吧？”

“你小子消息倒是蛮灵通的嘞。”

“不瞒您说，师侦营这回得给老A打下手，是我带队。”

“你带队？”那端王庆瑞有点惊讶，还有点乐，“你营长么样想的呀？要你带队，你怕是配合着配合着就跟别个打起来喽。”

“不会的事儿！”高城喊完，还真仔细地考虑了一下这种可能性：“我确实想再跟他们较量，但这次是合作，怎么着也得顾及我师的面子。”

王庆瑞倒是突然间有点愤愤了：“也不用跟他们客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高城乐了：“有情况啊？”

王庆瑞：“铁路那个老狐狸来管我要人，我的宝贝疙瘩，他倒是一清二楚！”

他说的正是高城打这个电话的真正缘由，高城顾不得宽王庆瑞的心了，忙问道：“王叔，参选的人里，是不是有许三多？”

“何止是有许三多。”王庆瑞哼了一声，颇有些痛心，“除了他，你老七连还有好几个。”

高城：“我知道，猜都不用猜。老A要挑尖子，还能少得了七连的人？”他微笑着，笑容还和过去一样骄傲，但又有着不同的意味。

王庆瑞叹气：“你是想得开……对了，有件事正想告诉你，下个星期新连队来接收七连的营房，你要不要回来看看？”

高城愣住，半天没说话。离开702时，高城惦记七连里只剩许三多一个，现在新队伍要来，七连的最后一个兵也将会离开那里。这是一件迟早的事，并且说实话，它来得已经够晚了——许三多守了半年的空屋子。

“……我去看什么？”高城终于开口，他试图表现得平静，情绪却还是低了下去。

“新连长专门给我打报告，说想请你去给他的士兵们讲讲话。都是院校生，钢七连的故事听得多啦，闹着想见见人。”

高城又愣住了，倒不是因为对方想让他去演讲。

“都是院校生？”他反问，有点难以置信。

哪怕拔尖如当初的钢七连，目标也还是争取在几年之内实现全高中连，哪里想过这个？

王庆瑞：“是啊。机械化到信息化，大势所趋。我们的军队不往前走，就冇得未来。702团打头阵，上面待我们不薄，拆了一个装甲侦察连，给了一个电子技术连。”

高城怔怔地握着话筒，他的思绪飞出去很远，仿佛正在看着钢七连的营房，砖瓦，板壁，以及解散那天，如一支标枪扎在楼前的许三多。他问许三多，你懂七连吗？他说七连就是个人，伤痕累累，可从来不倒。

他看见他的连旗，浴血先锋钢七连，第无数次看见，又像是第一次看见。孟良崮战役，七连冲锋在前，五十七个人的牺牲换来了这面旗。

半个世纪过去，七连仍为先锋，旗帜依旧鲜艳。

高城缓缓地笑了，笑容从他的心底泛上来，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说：“挺好。”

这两个字出乎王庆瑞的意料，叫他不禁有点迟疑：“高城，你——”

“讲话我就免了吧。”高城打断王庆瑞，口吻是轻快与坦然，“许三多比我合适。一个人，一座阵地，无形的硝烟中坚守了一百多天，许三多站在那儿，他们就能看见七连。”

这可真叫王庆瑞感怀，他沉默片刻，长叹一声：“当初七连整编，参谋长问我，为什么非要把最好的拆散。”

“您怎么说？”

“我说，最好的，拆不散。”

老团长隔着电话并不能看见，但高城仍下意识坐直了，那样的庄重与严肃，还有承担与释然，他看上去就像刚刚结束一场艰难而漫长的战役。

“是，七连没散。”高城答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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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像带，高中连和院校生，惦记了这么久，写出来还有点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