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档。

是2018年沉迷二哥哥和焦叔叔时写的一些文章，原本发在另一个号（……）上，不过那个号后来另作他用，内容清零了。

今天意外收到同好私信，补一下档啦。

一念之差

*宝前衍生，短打一则。

*师徒情，勿以CP论。

*OOC。

杨戬走得飞快，只眨眼功夫便掠出洞口，衣袍翻飞间飒飒划破空气。刚刚化就的石斧在他手中闪了一闪，折射出一抹冰冷锋利的寒色。哮天犬紧跟他身后蹿出去。玉鼎真人从台阶上急急跑下，紧追几步，未曾来得及再度开口阻拦，一人一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激荡而起的尘埃中。玉鼎停了步子，目光仍锲而不舍地追出去，仿佛直直穿过石壁，眼前却终究是晦暗幽冥的光景，什么也望不见。

杨戬走了。他一劝再劝，杨戬还是走了。

杨戬要去救他的母亲，玉鼎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尽管杨戬的本事有泰半由他传授入门之道，但当初收下这个徒弟实属一场意外。玉鼎拜在元始天尊座下数千年之久，离开昆仑自立门户的时日也已经不短，连他师弟太乙都在钱塘江收了一个娃娃当徒弟，他却一直独来独往，孑然一身。偶尔被问及，答曰不愿受那份费心费力的苦劳，自由自在地漫游三界领悟大道，才合他的心意。然而凡事大抵总有一个例外在，命里有时终须有。第一次见到杨戬那天，玉鼎正驾云前往灌江口，他刚刚听闻玉帝降旨，派天兵天将捉拿自己违反天规与凡人结缘的亲妹妹瑶姬。行到半路，云雾缭绕里他突然察觉一股妖气扑面而来，抬头正看见两拨人马掠过近在咫尺的皎洁月轮，向东飞去。玉鼎生性好奇，又疑心碰上妖孽作怪的不平之事，便立刻转道追上去。他在华山上一座破落行宫前找到他们，那时玉鼎不知道眼前的少年便是瑶姬的儿子，近旁看见他额上放出万千丝缕流云似的银白光华，顷刻认出那是天眼。天眼人人皆有，若想磨砺出来却非千百年不能得。他惊讶于少年的天赋，很快就又窥见他身上比天赋更加耀眼的东西——那是一种名为“纯粹”的存在，由人的内心迸发而出，只有全然忘却自我、摒弃一切杂念方能得到，由此可以创造出三界八荒最为强大的力量。而在当时的情境之下，他脱口而出的形容只有一句“不要命”。这话倒也不错，命无疑是最重要的，倘若连性命都可以舍去，那力量确乎不可阻挡。

彼时彼刻的记忆在此时此刻涌上心头，玉鼎真人收回视线，怅然站在原地。洞口空气与尘埃的震荡皆已停了，周遭沉寂下来，愈发显出人去过后的空洞。他心头茫茫浮起愁绪，一时难以自制，沉沉地吐出一声叹息。声音散出去，又被昆仑山永恒伫立的石壁拨弄回来。回音在这方见证了一千日夜的流逝的山洞中飘转回荡，久久不落。

尚未收下这个徒弟时，玉鼎就已经不止一次地见识过杨戬救母的决心。印象最深的一回当属绕道路上好巧不巧救下杨婵。那时杨婵不幸落进大金乌手中，遭受烈日烧灼，杨戬却能眼看着妹妹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按兵不动。这绝非寻常人所能做到，何况他不久前才痛失父兄，为救母亲仍可以硬下心肠，付以牺牲妹妹的代价。然而那毕竟是兄妹之间的约定，玉鼎虽不赞同他的做法，倒也无意去评判一番对错。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杨戬手中握的是三界最坚硬的一把斧头，他将要劈开的是亿万年天规铸就的巍巍高山。山巅之上，有威严不容轻蔑的天庭虎视眈眈，山下则是草木万物，泱泱苍生。

杨戬同样不再是曾经的杨戬了。一千日夜，三载光阴，当初连驾云诀窍也不懂得的少年如今已然成长得判若两人，双拳中蕴含惊人的力量。但他心中的信念从未改变，随着日月轮转物换星移而愈发坚定。玉鼎乃方之外者，对冰冷无情的天规颇有微词，他虽对玉帝三界之主的身份保留一分敬畏，却并不与之同流，而是由衷希望徒儿能够化开天规，救出母亲。他传授杨戬心法，教他道理，为他指引方向。劈山救母绝非易事，万幸仍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三界中最坚固的金石在杨戬一筹莫展之际现出形状，接下来只需以精诚之心炼化，结局便可皆大欢喜。然而玉鼎纵然通晓天机，仍料不到杨戬令金石为开，竟是舍弃了一颗心换来的。这叫他如何不忧虑。杨戬拥有纯粹的力量，这力量向来极难得而又极可怕，因它本来不分善恶，以爱为源泉能无坚不摧，以恨为动力，亦无坚不摧。

玉鼎宁愿相信杨戬劈开金石的力量源于前者。这是他的徒儿，尽管杨戬声称凿山不凿道，但身为师父，他盼愿徒儿无论闯向何方，始终有路可走，有路可退。

在杨戬之前，玉鼎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师父。他一把年纪，偶尔回昆仑山探亲，仍要遭元始天尊数落，说他学艺不精，不收徒弟倒是一件好事，免得误了人家子弟。这话自然三分轻责七分反语，不过是一个师父对爱徒千百年来孤身游走天地的一点儿不忍与惆怅。后来玉鼎碰见杨戬，头一遭惜才便给自己惹来一个大麻烦。得知杨戬是天庭通缉的要犯时，他倒也不无犹豫，可天意冥冥自有定数，他几次三番想要绕开杨戬，最后却还是几次三番和杨戬搅在一处，连带着被三首蛟盯上，困在昆仑山的山洞里。不过不等他指点杨戬练成功夫击败三首蛟，对方倒先让天蓬元帅一耙赶去了别处。危机解除之后，玉鼎却没有回去玉泉山金霞洞。他平生对麻烦一贯避而远之，但杨戬这个大麻烦既然已经半推辞半欢喜地惹上，他决计没有半途扔下的道理。他们于是就在昆仑山住下，每日练武修行悟道，玉鼎假装忘记了当初只教杨戬控制天眼的约定，杨戬自然乐得陪他一起遗忘，潜心留在他身边。那三年里他不曾喊过徒弟，杨戬也不曾叫过他师父，但他们谁都清楚，倘若这不是师徒，那么师徒又该是什么模样？临到出师之日，玉鼎真真切切受杨戬一拜，杨戬自此便是他千百年来第一个徒儿，唯一一个徒儿。

修行的日子枯燥而艰辛，却并不怎么难熬。哮天犬化作人形不久，懵懵懂懂，跟着两人悟道，点滴的进步间隙里没少闹笑话，倒给他们带来诸多乐趣。而玉鼎虽看上去不大靠谱，实则学识渊博，三界之内堪称无所不知，他对杨戬倾囊相授，杨戬悟性极好，每每举一反三，通达无碍。杨戬又是极能吃苦的。他幼时不甚热衷习武，又挨了一记催龄掌，身体不复少年模样，虽高大许多，却给练功增添不少麻烦，每一寸筋骨皮肉都要费力抻开，个中苦痛不言而喻。但杨戬从不叫苦，亦极认真踏实。玉鼎自认天资过人，当年随师父修行时免不了仗着这点儿聪明投机取巧，偷懒耍滑，甚至专在昆仑山里寻了这么一处隐秘洞穴，用来躲避师父的督促。杨戬却不曾懈怠分毫，练起功来好似不知疲倦。他每天睡得最晚，起得却最早。玉鼎看得久了，暗想这样下去也不好。他有前车之鉴，亏便亏在一个多字上，看得多学得多记得多，反而一事无成，难臻于极致。当然，除去担忧之外，亦免不了几分心疼。他于是劝说杨戬，过犹不及，切莫因一时心急而伤了根基。杨戬正打完一套新拳法，闻言收回掌势，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望向虚空的眼眸中陡然浮出一层淡淡的雾霭。

“我大哥临死前对我说过一句话。”杨戬沉默良久，方才开口，垂下的双手情不自禁握紧成拳。“他说二郎，练武，活着。”

那时他们已经朝夕相伴大半载，杨戬照旧还是话不多，但终究与他关系亲近几分，偶尔闲聊，向他倾诉一些埋藏在心底的家族往事。说起那些琐碎平凡的生活，杨戬脸上总会不自禁地浮起笑意，这时候他看上去便剥掉了成熟自制的外壳，露出少年神情，而那本是他该有的模样。

“大哥长我两岁，是个武痴。有一年镇上来了个功夫很高的汉子，我哥瞧见人家一条胳膊顶他一条大腿粗，回家以后就开始没完没了地举石块，发誓也要练成那般模样，还总让我们捏他的胳膊，看是不是又变壮实了。我爹呢，是个书生，喜欢读书写字，他教不了我大哥，就把心思往我身上放，我哪里喜欢读书呀？整天往家门外面溜，我爹根本找不到我。后来有了三妹，我爹才总算得到一点安慰。三妹最听话，也最像爹爹。她小时候走路还不太稳，就喜欢追在我们身后喊哥哥，从院子里摘来花瓣送给我们。我娘常说三儿年纪最小，却是我们之中最懂事的一个。”

玉鼎自幼跟随元始天尊，父母家人于他是遥远又遥远的，记忆里从不曾存在过，也就无从谈起追思。想起这一点他倒不觉伤感，在昆仑山长大的日子填补了缺失的一块，回忆起来鲜活得让他直咂舌头。

“你们兄弟兄妹感情可真好。哪像我的那些师兄师弟们，从小打到大，现在还是一见面就吵架，烦都烦死了。”

他随口抱怨，杨戬却听得认真，怔愣片刻后他淡淡应道：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失去他们。”

那口吻落进耳中极其平静，玉鼎不由惊诧。他转过头，看见少年人状似寻常地坐着，面容沉着如水。洞中昏暗，燃烛亦不够明亮，因而石壁上凿有几处取光的小洞。正值白昼，外头金乌高悬，明烈烈的太阳光穿洞而过，在幽冥晦暗中划出一道道如剑的光束。杨戬仰头迎着那光芒，一瞬不瞬地望出去，似乎一直望进层云遮蔽的九重高天。他的眼神锋芒毕露，玉鼎从那锋芒里看见悲痛，看见愤怒，两者糅杂在一起就成为仇恨。

杨戬当然恨。

他恨天庭，恨玉帝，恨大金乌，然而最恨的是他自己。倘若他不是这样的弱小，倘若他拥有足够的力量，父亲与兄长就不会死去，母亲就不必在桃山下受苦，三妹就不会独自流落在外。对他的想法玉鼎一清二楚，却改变不了什么。杨戬心思重，睡觉便浅，极少睡得沉的几次皆以满头大汗从噩梦中惊醒告终。陷入梦里时他显得痛苦万分，嘴里喃喃喊爹，娘，大哥，三妹。醒来他便不肯再睡，一言不发地走到洞外空地上，披一身清冷月光独自练武。拳头撞破夜色，漾起冷霜一般的波纹。他进步飞快，每惊醒一次，笑容和话语就少上一些。现如今他已学成，再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止他去救母亲，哪怕天地将因此震荡，哪怕那一把心碎换来的斧头里包裹的只有仇恨。

玉鼎从书中读到无数道理，也从杨戬身上悟出几许。

爱恨皆是念，念由心生，又给人力量。但爱与恨究竟不同，这一念之差，如天上人间相去九万里，如生死相隔一线。

一阵风吹将进来，烛火忽忽一闪，玉鼎从纷杂而带着旧日慨叹的回忆中猛地回神。他又向空荡荡的洞口看去一眼，转身一步一步走回阶上。他已经追不上杨戬了，不过一念的功夫，足以让杨戬飞出昆仑山界，直奔桃山而去。即便追得上，他心知肚明自己依然劝阻不了他。该说的话皆已说尽，这结局是杨戬的选择。几千年来他看尽三界悲欢离合，天地间的故事数不胜数，细究起来却也并无太多不同。大道终究是大道，是一己之私无法更改的。杨戬是一个好徒弟，但他也许不是一个好师父，因为他没能教会这个徒弟最重要的道理。杨戬说无论成败，他都必须要去试一试，玉鼎听得凄然，话到嘴边不忍说出。试一试也需要付出代价，而有些事情，失败了就意味着永恒地失去。

玉鼎不愿再想。他盘腿在蒲团上坐定，抖落衣袍与心中的尘埃。阖起双目，屏息静气，任由黑暗将他的视野笼罩，沉入无涯悟境。

遥远的桃山下，冰冷彻骨的碰撞声铿然响起，如惊雷滚滚轰鸣。斧头一次次高举，又一次次徒劳地落下。自天界诞生之日便牢不可破的天规依旧牢不可破。或许有一日，它将为一个人心怀苍生的大爱所融化，但那不在今天，不是此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