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

【袁高】点灯(End)


点灯


*是个AU,Bug估计有……

*OOC。



高城认识袁朗是在大二那年夏天,他跟父亲高建国吵了一架,竟出乎意料地成了他和袁朗相遇的契机。

高建国是A省声名赫赫的省委/书记,履历光鲜扎实,十六岁入伍当兵,转业回地方之后从最基层的单位干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了A省一把手的位置,任谁看了都觉得无可挑剔。高城考上大学那年他正好升/官,可谓双喜临门。高城却极不喜欢父亲的身份。

很小的时候,小到高城还不知道“官”是什么,他就已经明白自己是当/官家的孩子。在小小的高城心中,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家属院里孩子不少,凑在一起嬉耍时难免要争个高低,光玩游戏不算,连老爹们也成了比拼的对象。什么我爸爸称呼里带长,你爸爸不带啦;我爸爸是个正的,你爸爸是个副的啦,诸如此类,乐此不疲。高城一贯是赢家。父亲们的年龄相差无几,而高建国仕途通畅,常比其他人先行一步,于是高城也总是能引父亲为傲,获得最后的胜利,雄赳赳气昂昂地拖着高建国用木头给他刨的小车回家。

而当年岁渐长,高城的想法开始产生变化。父亲的成就不再令他骄傲,而是如同一道摆脱不了的阴云,遮挡去了他的自我价值。又仿佛天生的枷锁,把他牢牢困在其中,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的命运不可更改。

矛盾愈演愈烈。高建国希望儿子入仕,走同样的人生道路,高城却不愿意沾染哪怕一丁点儿父亲的光芒。男孩子的成长似乎总要经历推翻父亲的权威这一历史进程,高城也不例外,这种抗拒就像一粒种子,深埋在他的个性里,破土于青春期,在他进入大学之后渐渐枝繁叶茂,终于遮挡住了本应投向别处的视线。像周围的许多同龄人一样,他心比天高,自我意识尤为强烈,反对一切教条式的思想,梦想着要开创属于自己的崭新天地,而不是踩在父辈的肩膀上。为此,高城尽一切努力隐瞒他和高建国的关系,却是事与愿违,不知什么时候起,似乎人人都知道了他是省委书记的儿子,这让高城烦躁不堪。

A省的夏天堪比火炉,入伏之后天气更是热得能闹出人命,城市里四处搞建设,地面蒸腾起的热空气里混着灰土的腥味,走在路上只觉得浊浪滚滚。高城放假半月有余,大门没出过两回。一来嫌热,二来对发小们发来的各种邀约全无兴趣,索性整日窝在家里,看看书打打游戏外带思考人生。高建国那阵子刚结束调研回来,多是些整理总结的工作,父子两个竟也久违地过上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生活,还能一起不紧不慢地吃顿晚饭。

饭桌上谈到毕业以后的事情,高建国要高城早作准备,高城低头扒进两口粥,闷声闷气说:我不想干这行。

高建国倒不惊讶,夹一筷子菜送进嘴里:为什么?

为什么?答案可以有很多,放在高城这里,最要紧的就只有那么一个。高城闲来无事思考人生的时候率先就想过,要是他爹没在官场干得这么风生水起,他是不是就不会对入仕有这么强的抵触心理?然而假设只是假设,就好比他再怎么心知肚明,也不可能照实回答。于是他说:我觉得没意思。

高建国端着汤碗的手一顿,语气很平静:怎么个没意思?说来我听听。

高城不怕高建国发火,但痛恨这种轻描淡写的平静。他啪地甩下筷子,突如其来的坏情绪像洪水爆发,摧枯拉朽善恶不分:铁饭碗说的好听,坐办公室有什么意义?我才不在乎什么名声地位。官有多少级,谁都想往上升,勾心斗角使绊子的肮脏事儿还少吗?您不嫌恶心我还嫌丢——

话没说完,高建国猛一声砸了碗。他盯着高城,目光里有淬亮的怒火,但更多是失望。他说:活了二十年,你就只看到这些?


相比背后的重大分歧,这一架明面上吵得有些虎头蛇尾。高城吼完那一通就后悔了。别人他不好评价,自己的父亲总还是了解的,多少年来不说鞠躬尽瘁却也兢兢业业,从不触碰任何红线,做儿子的实在不该口无遮拦。等看清了高建国的眼神就更加难堪,头脑一片空白,再想不出多少下文了。他从没承受过来自父亲的失望,那目光像一块巨石当头砸下,压在头顶又压在心上,直逼得他喘不过气。

第二天凌晨,高城踏上一列绿皮火车,前往A省最边远的山区城镇。

这是高建国的意思,也可以说命令。

旅途前所未有的漫长。车厢里人满为患,多是在外找不到活计,又或是被雇主逃了工资,没钱生活,只好返乡的农民工。车内不通风,天气闷热,各种各样的气味混在一起,叫人有些作呕。高城捂住了鼻子,耳朵又遭殃,小孩的哭闹和声量极大的交谈此起彼伏。还好车票是秘书给定的,他有一个靠窗的位置,倘若站票只怕更难熬。

邻座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到省城探望打工的丈夫,待了没两天就因开销太大,早早打道回府。她年纪并不很大,面容却已显出生活的苍老,怀里抱一个吃奶的孩子,膝边还站着一个女孩儿,六七岁的模样。高城穿一身价值不菲的运动服,坐进这样一个环境里注定是个焦点,其余人他尚可忽略,只是身旁这小姑娘咬着手指甲定定打量他,目光一眨不眨,愣让高城感觉自己像个误闯禁地的外星人。他被看得如坐针毡,抹汗间突然灵光一现,想起背包里还有一袋奶糖,忙掏出来撕开,抓出一把递过去。女孩儿立刻怯生生地拽紧了母亲泛旧的裙角,没敢伸手接,看看高城的脸,再看看他手里的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着恐惧,也写着渴望。

拿着吧,好吃的。高城放柔声音,把糖塞给了她。那位母亲连声道谢,似乎这是件顶大的事儿,面上都生出些羞红。高城更不好意思,连视线都躲开,一把糖送得活像犯了大错。没想到两人客气的这点儿功夫就出了个意外——小姑娘把糖连纸一块儿塞进了嘴里。

那位母亲一面拍打女儿的后背,一面窘迫地解释:孩子没吃过。过会儿又像缓解尴尬,硬要把糖还给高城,说:这糖金贵吧?给她一个就行了,要不了这么多。

高城喏喏说了几声不必,一晃神却仍是没能拦住。他捧了满手再普通不过的奶糖,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从手掌一路扎到心底。火车上来自陌生群体的杂音忽地退去,又呼啸而回,和铁轨的响动一起落进他耳朵,仿佛惊雷滚过。他从大城市来,随着车轮碾碾行向乡村边镇时,却越来越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懵懂孩童,触目尽是陌生与茫然。

十一个小时后列车到达终点站,车上所剩旅客寥寥无几,邻座母女竟还在。高城帮她们提了行李出站。这里似乎刚下过雨,地面是湿的,太阳却又露出了半张脸,给云层镶上一行金边儿,光芒如利箭穿破潮热空气,明烈烈地照下来。榕树镇在高城眼前铺展。这座夹在群山之间的镇子小得可怜,屈指可数几栋楼房和统共不过三条主街道,即使是最热闹的车站附近也落落透出些荒凉。

高城还要往榕树村去。女人是从那个村子嫁出来的,劝说高城歇一歇再走,榕树村在大山深处,从这儿到那儿还要走一天半脚程的山路,没有公路,不通汽车,运气好才能搭上半月一次往村里运物资做买卖的拖拉机。

高城运气不错,刚走到菜市口就碰上了。

这辆拖拉机烧的大概是劣质柴油,排气管黑烟滚滚,高城坐在后头,迎着风让烟给糊了一脸。引擎震天响,配合跌宕起伏的山路,整架机器就像一匹鬼哭狼嚎又张牙舞爪的怪物,偏偏开车的师傅是个健谈的,山路险恶,他还要见缝插针地操着本地口音同高城聊天。他见高城不像山里人,便问他是不是来找袁老师。高城大半心思都放在不要被连人带包颠下车上面,发动机嘟嘟哒哒的轰鸣里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听出来是个问句,便硬着头皮回答:是是是啊。

师傅心肠热乎,听说这个外地来的年轻人是找袁老师的,买卖也不着急做了,一路把车开到了学校门口。高城坐在车后足足颠了三个钟头,下车时只觉得浑身麻木,五脏六腑都想往嘴巴外头涌。他压下恶心往前看,然而眼见的一切实在很难跟他印象中的学校划上等号。围墙上刷的白灰东一块西一块的落了,露出灰黑的墙坯,木制栅门上风吹雨淋痕迹颇多,还有被虫蛀出的黑洞。

高城还有点缓不过神,懵然迈开发软的腿,走到门口朝里张望,只一眼便愣住。胸口像是突然挨了一记重锤,心底裂开了一道缝,却有一股和疼痛完全不同的感觉从内里升起。门和墙后是一块不大的平地,该是学校的操场。此刻正值山里黄昏,将落未落的太阳挂在重峦叠嶂中的一处顶峰上,火一般红。它最后的光芒照耀着这片操场的最北端,那里有一幢低矮的土墙,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孩子搬着板凳坐在墙前,齐刷刷仰着头,正在听面前的男人讲课。

男人穿一身藏蓝色的老旧工装,身形瘦削,脸带笑容,没有寻常老师庄重的站姿,松松垮垮地半靠在土墙一侧,眼睛里却有着恣意张扬、不容错认的闪亮豪情。他手执一根教鞭,末端指向矮墙,那墙上挂着一张大大的纸,正是它重重砸在了高城心口,叫那儿升起一股猝然无防的动容,几乎冲撞出了他的眼泪。

是世界地图。

很多年后,A省的全局规划三期发展会议上,高城谈到作为谋划者和领路人,要有超出一般的胸怀与格局,脑海中想起的仍是这一桩往事。那时他辗转颠簸了十四个小时,沿途景象从繁华到荒僻,道路愈走愈窄,终于一身疲惫地到达再无前方的大山深处。然后,在一所平生所见最为破败的小学操场上,他看到了整个世界。



高城在小学校里待了下来。用他的话说叫暂住,用袁朗的话说叫收留。高城被这两个字勾出一段不甚美好的回忆,当即一脚踹过去,又被袁朗敏捷地闪过。

初遇那天的感动只来得及维持了十五秒,送高城过来的司机师傅一嗓子把他拉回现实:袁老师!开门收货了!袁朗动作顿了顿,转过头来,毫无偏差地对上了仍站在门口的高城的视线。高城止不住又想一遍,这人眼睛可真亮。袁朗走过来打开门,高城满怀热情地说了一声你好,没想到袁朗瞟了他两眼,倒先朝着师傅笑开:老陈,这是打哪儿捡来一只小花猫啊?陈师傅与他熟识,想到高城承认是来找袁朗的,便把玩笑开回去,说:不是你家丢的吗?袁朗摇头,两人对视一眼,又看看高城,居然一起放声笑起来。高城愣在原地傻了一会儿,他俩的对话在脑海中回放好几个来回,终于又恼又羞地捉摸出了什么,抬手摸了摸脸,果然见指尖上沾了烟熏出的黑尘。他转头又看见了袁朗眼里不加遮掩的促狭笑意,默默咬牙吞回去一声我靠。

这事儿某种程度上奠定了两人相处的基调。没两天整个榕树村就传遍了,说村后头那学校里新来了个年轻人,长得又白又俊,一双大眼尤其好看,就是脾气有点急,嗓门也不小。跟袁老师的关系看着很是不错。见天吵架,但就是很好。

高城对此一概不知。他初来乍到,需要适应的事物不一而足,占去了大半心思。榕树村无疑是高城见过最穷也最苦的地方。实际上他很早就听过榕树镇,高建国说起这个地方时话音里总带着叹息。这是A省最贫困的地方,是高建国的一块心病。高城刚下火车便觉荒凉,山里却更比不得脚下的镇子,仿佛还处在旧社会,水电全不通,天黑之后家家点起蜡烛或是煤油灯,吃水用水都要到泉边去挑。学校是方圆百里唯一一所,只有三间破旧的房屋。最好的一间自然当教室,最次一间充作杂物室,剩下一间住人。袁朗用砖头和借来的薄木板新搭出一张床,两人就这样做起了室友。

平心而论,高城觉得袁朗是个好人,尽管那张嘴巴有时着实讨厌。山里树多蚊子多,头一天晚上睡觉高城就被扰得翻来覆去,早晨起床一数,两条腿上足有七个包。袁朗在对面哼哼哧哧笑了半天,又一本正经地向高城道谢:看来这城里人的血就是好喝,有你在我可就高枕无忧了。气得高城差点儿从床底下抽块儿砖头砸过去。可是袁朗后来又递给他半碗绿澄澄的植物津液,说抹上即可,够用好几天。高城捧着那个豁口的碗,心里也起伏不平,他看着袁朗忙碌的背影,想这人究竟什么时候弄的这些,也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

叫人头疼的却不止蚊虫叮咬,看一眼便知道,这儿本是没什么条件可言的。高城自小家教严格,多是讲求为人之道,虽然没有长成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但到底也没有吃过什么苦头,难以习惯山里的日子。所幸他骨子里很有一股韧劲儿,自尊心又极高,虽然偶尔发个牢骚,却也稳扎稳打地住下了。袁朗颇感惊奇,说:我还以为你会受不了,待不了两天就得赶着要走。

这会儿两人已经很熟了,高城言语里早没了对他的客气,张嘴就戗:凭什么觉得我待不下来?你不是待得挺自在么。

袁朗笑了:你跟我不一样啊。

高城说:怎么不一样?

袁朗指了指他的一身行头,笑得意味鲜明,高城脸不禁一红,直起腰嚷嚷:人不不不可貌相!我来了这儿,那就跟你一样了!

这又一次提醒了袁朗,让他好奇地追问: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来这儿啊?

高城照旧还是不答,反问道:你又为啥来这儿?

袁朗一耸肩膀:毕业分配呗。

答案出乎意料,高城啊了一声,把袁朗上下打量一番,又问:那你在这里待多久了?

袁朗说:六年。

高城愣了愣,环顾一遍四周,这房子看着比外头围墙更上年头,屋里有一股终年陈积的潮气,摆设也简单得很,一套桌椅和一个同样破旧的木衣柜,第二张床还是他来以后才稍稍填补上了几分空荡。阳光透过窗,被窗棱分割成几道长条光带,照亮所经之处飘浮着的微小尘埃,投落在地上。光阴寂寂地流淌。

高城喃喃地说:你就没有想过离开吗?

袁朗的口吻轻而淡:想过啊。

高城静静等了一会儿,袁朗却再没有说什么。夜幕降临了,袁朗划亮一支火柴,点燃桌上的马灯。沁着煤油的灯芯跃跃地闪出一簇橙红的火苗儿,被玻璃罩笼在其中,朦朦胧胧的,往外散发着热度和暖意,叫夜色也染上了一层温柔。那光聚在袁朗的黑眼睛里,也像暗夜里无声无息燃起了灯。


半月过去,高城已经转遍整个村庄,住家也认得大差不离,还博得了为数不少老人家的喜爱。村南一户姓李的老太格外中意高城,硬要把十五岁的孙女许给他,吓得高城落荒而逃,一路狂奔回学校,看见袁朗就像看见了救星。袁朗得知始末,笑得险些岔了气。高城气不过地瞪他几眼,说:怎么没见你有这待遇?

袁朗摆摆手,一副往事休提,心有余悸的模样。高城心领神会,拍着大腿乐了半天,笑着笑着,想起那个未知名的女孩儿,又止不住替她感到心酸。

才十五岁啊。高城叹了口气。这么小就要嫁人吗?

袁朗听见,顺口便接道:在这里很常见。

高城有点恼火:你怎么说话这么冷淡?

袁朗说:我说的是事实。

高城愈觉憋屈:我知道是事实,可这事儿它它不对啊!难道就没别的路走了?

袁朗停下手里正在批改作业的笔,转过半张脸看着高城,刹那间他看起来与平日全然不同了,笑意从那张脸上消失,他的目光平和而又悲悯。

你有很多条路可以走,这一条不喜欢,就走另外一条。袁朗微微动了动嘴角。可是她们没有,高城。这儿的人,这儿的孩子,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这座山就是他们的一生。

他的话让高城想起了父亲。登上火车时憋着的一股气早已散尽了,到达此地那天,高城便有些明白,父亲是想让他看看。看一看二十年来他没看见的世界。他已经看到,却隐约发觉这不是终点,而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学校里只袁朗一个老师,孩子也不多,高城来时见到的那十几个就是全部了。山里人家生男种地,生女嫁人,孩子打小就要帮着家里干活,肯把他们送来念书的少之又少。毕竟念了又如何,不过是原地打转,照旧走不出这山沟沟去。许百顺是下午正上课时来的,他是个庄稼汉,一辈子生养了三个儿子,老大是个软骨头,连干活都缺把子气力,老二倒似胸怀大志,可惜在他爹看来却尽是一些白日梦,发梦发得连本分都忘了。山里作物晚熟,这会儿却也到了时候,眼瞅着麦子该收了,许百顺就到来学校,说要把他家的龟儿子带回去,以后不再来了。

龟儿子许三多今年将满十四,人看着木讷,记性却好使,单这点儿来说是块念书的好材料。他一向畏惧老父,这次却不肯依许百顺的意思回家,被许百顺几脚跺倒在地。许三多在地上闪躲着,大声喊叫:我想上学!我们老师说我应该上学!于是许百顺便踹得更狠:龟儿子还反了天了!

父子两个激起了大片灰尘,烟尘弥漫宛若战场。一个人在拳脚和尘埃里抵抗他的命运。

高城和袁朗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也没能拦下许百顺。老汉最终成功揪了许三多的耳朵,嘴里嘀咕着老子还收拾不了你,像拽一头不听话的牲口似的把他揪出了那扇并不结实的校门。

高城攥紧了拳头直喘粗气,满腔愤怒和无力糅杂在一块,似乎快要爆炸。他的喉咙一阵紧过一阵,好不容易找回一点声音,正想说话,身旁一直静默的袁朗猛地拔脚,向着那对父子的背影追了上去。

天彻底黑下袁朗才回来,进门时脚步有些拖沓,看样子累得不轻。高城一直在等他,见他回来,蹭得跳起身,急急地问:怎么样了?

袁朗抄起水杯灌下两口,长出一口气:许三多还接着读。他在床上躺下,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愣愣地望着天花板。马灯已经点起来了,火光映上天花板,没有风却兀自颤动不已。他看上去还是那样累,从内而外地透出疲惫来,总是神采飞扬的眉宇间满是无奈,竟显出了几分不合年纪的沧桑。

高城不由喊了一声:袁朗。

袁朗神不守舍地扭头,飘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好一会儿才重新聚焦。他看清了高城脸上的担忧,便坐起身,说:我没事儿。这时候他嘴角常挂的笑意又回来了,那个失意的人仿佛是一场幻象。他站起来,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再抬头便又是神采奕奕的模样。桌子上堆着一摞作业,袁朗走到凳子边坐下,准备照常工作。

高城看一眼他的侧脸,下定决心:我能帮你的。他脑海里翻滚着许多东西,想告诉袁朗自己的身份,又觉得那在眼下只是空无一物的炫耀;他还想说我跟我爹吵过一架,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袁朗轻笑出了声:你自己还是个学生吧?

高城急忙说:是,但我以后一定能帮上忙的!

袁朗还是不在意的样子:好意我心领了,高城。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能来,我很高兴。但你和我不一样,理想和现实也不一样。你还年轻,将来——

高城没给他机会说完。他猛地起身,床板被他带动,发出一声清脆的咣当。他那双为人称道的眼睛被光一照就会变换颜色,本该是琥珀一样的清亮透彻,此刻却窜着猛烈的暗沉的怒火:你觉得我是一时冲动?

袁朗慢慢放下了笔,没有转头,也没有吭声,显然是默认了。

高城猛踹了一脚床板,那块无辜遭殃的木头撞在墙上,整间屋子似乎都跟着颤动了。高城一言不发地冲出屋外,跑入了山林无边的夜色之中。


高城脾气急是急了些,但很少真正动怒。袁朗的不信任却精准地拨动了那根深埋的弦,叫他忍不住出离愤怒。然而愤怒的理由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他却也分辨不清楚。

沿着山路走了一会儿,满腔怒火被夜风吹凉了大半,高城才终于冷静下来。举目一看,脚下当即停住了。他没头没脑地只顾往前走,不觉间踏上了一条陌生的山道。这晚没有月亮,只有寥寥几颗星子,夜色浓重,连山峦的轮廓也被吞没,树影似乎交织成一张漆黑的大网,将他密密地裹入了其中。他迷路了。高城心里开始打鼓,他并不胆小,此刻却也有些害怕。风似乎停了,周围的虫鸣也奇异地消失了,他不由自主想起村子里的老人说过,山上有猛兽,常在夜里出没,是狼,还是……

胳膊突然被一股力道擒获,他骤然回神,心脏一阵急跳。袁朗的声音紧接着响起:高城!

高城大喘一口:你他妈的吓死我了!

袁朗贴得很近,扣着他胳膊的五指像铁钳一般,脱口而出喊道:别他妈抢我的话!你大晚上在山里乱跑,到底是不想要谁的命?

两人俱愣住了。高城分辨不出的理由忽然之间有了模糊的雏形,却来不及深思,袁朗松开了胳膊,退到正常距离。

高城脑子有些发懵:你……

袁朗的面容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是听得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寻常:我来找你。外头不安全,就算你生我的气,也还是先回去吧。

他像是在哄小孩儿,高城有些别扭地咳了一声,说:我,呃,我没生气了。

冷静下来,他也想了,哪怕袁朗真的不信任他,那也无可厚非。嘴皮子一磕,话随便什么人都能说,可事情却不是说成的,是做成的。他毕竟什么都还没有做到,而一个已经做了太多的人当然有资格对他抱有怀疑。

袁朗似乎有点惊讶,又似乎露出了一点笑容。他转过身,说:走吧。

高城跟上,心里直犯嘀咕,怎么同样都是走夜路,袁朗就好像生着一双探照灯似的眼睛,方向清明不说,还健步如飞,半点儿磕绊都没有。一不留神,他踩在一块碎石子上,滑溜了一下。黑暗中有只手伸过来,松松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袁朗的手心覆着一层薄汗,是凉的,触到皮肤,高城不禁打了个寒颤,鬼迷心窍似的又想起了袁朗吼出的那句话。原来他竟是这样害怕。

思绪正游移,忽然听见袁朗说:对不起。

高城反应不及:嗯?

袁朗又说了一遍:对不起。他的嗓音低了下去,听起来格外沙哑柔和。我不应该对一件尚未发生的事情下结论,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高城,我信你。如果你说要做到,那就一定会做到,无论什么事情。

高城一时找不到话,不久前的那股暴烈的情绪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暖风吹得七零八落,仿佛不曾存在。半晌,他才低低应了一声:唔。

夜静极了,蛐蛐儿的叫声沿路不绝,偶尔加入一阵风的轻吟。他们慢慢走着,鞋底儿在泥土和碎石块上磨出粗砺的响声。袁朗手心那层冰凉的汗水已经落了,他的手指恰握在高城手掌的尾端,干燥而温暖。高城恍惚有种错觉,那只手似乎还想往下,握住他的手。

他没由来地有点尴尬,正想说些什么,被袁朗抢了先。袁朗说:高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高城一愣:什么?

袁朗轻轻笑了,似神秘似狡黠地说:我啊,不止是“想过”离开。

这段被称为秘密的往事发生在六年之前,正是袁朗与这个山村最初的交集。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对波澜不惊的生活产生了厌倦,一心追求挑战。由此便来了榕树村。这里的景象却远超他的想象,刚一来到,袁朗就后悔了。他焦虑不安地等来了第一天夜晚,趁着夜色偷偷离开。走到一处山坡时,他忽然想起临走时太过慌忙,忘记熄灯了。于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没想到这一看,便再也没能走成。

那晚像今天一样,夜黑得不见五指。满目暗沉之中,只有那所学校透出一点荧荧的火光,柔和而又坚韧,像呐喊,像呼唤,像最后的希望。袁朗忽地记起来了,那盏马灯是来迎接他的一个村民送给他的,是那人家里最好的一盏灯。那人是村子里唯一出去做过工的,却吃了没文化的亏,只得又回到了山里。他也是第一个把孩子送来学校的。他说,孩子有希望了。袁朗再也迈不开腿了,他转回头,一步一步踏回了学校。一待就是六年。

袁朗状似遗憾地说着这段往事,末了转过头,老前辈似的教诲高城:你要是想离开什么地方,可千万别回头。

高城没说话,只是望着他的眼睛。在这个没有月亮,星光寂寥的夜晚,那双眼睛却不知从何处得来了光芒,亮得惊人,就像暗夜里燃起了两盏明灯,而将永不熄灭。


八月将尽的时候,高城告别了袁朗和学校,返回他的城市。走的那天晴空万里,白云一团一团地堆集在天上,山间雾气氤氲,久久不散。老陈的拖拉机卸下了新一批煤油、粉笔和纸张,带走了高城。

袁朗站在校门口目送他们,身旁的许三多抽抽噎噎,一个劲儿地抹着眼泪。袁朗摸了摸他的脑瓜,说:别哭啦,他最不喜欢你掉眼泪。

许三多哭得气都不顺:高、高老师为、为什么要走?

袁朗说:他也要上学啊。

许三多又问:那他还会回来吗?

袁朗的手停了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说:你舍不得他走吗?

许三多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来一把弹弓:这是高老师给我做的,他跟我说许三多,弹弓这种东西,你用的力越大,石头飞出的就越远。你很努力,所以你也会走得很远,千万不要放弃。

袁朗微微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抬头遥望视野中愈来愈小的车影。高城总让他感到惊讶。他本以为他会受不了如此艰苦的环境,他却一待就是一个月;他本以为他会不舍,他却始终没有回头。



袁朗再次见到高城是三年以后。村子里已经通上了水电,学校也翻修扩建了一遍,还来了几个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在这里安营扎寨。袁朗提前就知道高城要来,他们在学校门口碰面。高城的头发剪短了一些,穿着件挡风又耐脏的夹克,裤子上居然还沾着点儿泥巴。他笑起来却还是老样子,有少年一样的蓬勃朝气,圆眼睛微微收敛,弯出两道漂亮的弧。

袁朗把他迎进屋里,给他倒了杯茶,说:这回待多久?

高城坐下,满身风尘仆仆的气息:一会儿就走了,外头有人等着呢。

袁朗沉默了一下,说:哦。

高城瞅他一眼,忽然笑开,有些安心又有些捉弄得逞的得意。袁朗纳闷,皱起眉头看他。高城却开始伸手掏着衣服口袋,说: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他掏出来一张叠了七八折的纸,显然经常翻出来看,边角和折痕都磨损了,上头还沾着不知什么污迹。他示意袁朗打开看看。那张纸展开之后面积不小,袁朗站起来,两臂伸开举在身前,终于看清楚这是一张手绘出的地图,顶头写着榕树村镇道路建设规划图,底下线条纵横,气势磅礴。

高城在图纸背后竹筒倒豆子似的说着:这地儿的路不好修,我们联合地质方面的专家前前后后跑了好几趟才初步定下这个方案,财政也有点紧张,不过修路还是首要任务,要想富先修路嘛。一条路通了,其他路也就通了。

他看了看窗外操场上奔跑的孩子,向袁朗微微一笑。

袁朗放下图纸,细致地叠好,还给高城。他仍站着,高城仰起头望他,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袁朗抬手的动作有几分小心翼翼,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临触到高城的脸颊,他停下来,注视着高城的眼睛,缓缓地说:有一件事情,我三年前就想做了。

高城的手轻轻地握上了他的,他脸颊隐隐有些红,声音却坚定。他说:我知道。

于是袁朗俯身,吻了吻他的眼睛,又吻上他的唇。



公路落成通车那天,袁朗拉着高城一起爬到了当年他回头的那处山坡上。居高临下看,从榕树村起始的公路在大山上蜿蜒而出,逢山开道,遇水架桥,一直通往城镇。那里如今也有了更多的公路和铁路。

夜幕降临了,他们手握着手,静静伫立,看群山之间流泻出一道闪光的河流。

是路,是灯亮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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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写非原著设定,估计已经飞了啊哈哈(。


八月往后就该忙了,可能不常出没。没填完的坑和想写的故事却还有很多,总之慢慢来吧。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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