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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连中心】连长,我想对您说 - 白铁军篇

《同一片天空下》的番外,系列共七篇。

我纠结了一段时间,是等到正文完结再写,还是跟着正文的情节一起走,最终选择了后者。第一篇属于老白,他的连长刚刚想起了他。

标题来自草原的夜晚,钢七连一度迷了路、但终于回家的那个兵说出了这几个字。后来我想,也许七连的人,都有心里话要说。



连长,我想对您说


连长,我是白铁军,就是原先三班的那个老白。您还记得我不?

我寻思着您是不记得我了。咋说呢,以前在连里,您老不待见我,我退伍回来有年头了,这不待见的人呐,看不见了也就忘得快了,谁也没那闲工夫老惦记着,给自己找难受不是。可是连长,有件事儿我必须得跟您说。可能我一说您就记起我来了,心里免不了又得不痛快,但我真的需要把那事儿说清楚。

连长,咱连欢送会那天,我真的喝得有点儿上头,真的没料到您会想跟我抱一个,真的真的没看清您胳臂都伸开了。隔天我上了咱那卡车,车都快开到火车站了,我脑子才突然转过味儿来,天啊!地啊!连长那是要跟我拥抱啊!洪指导员那时候还在车上,他是把我们一路送到车站才去报到的。指导员就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笑着,什么话都没说。我就觉着大事不好了。

连长,我老白在这儿跟您道个歉,浪费了您一腔好意,也浪费了我最后一次能跟您搞好关系的机会。连长……唉,不是我心里舍得您比舍得指导员多,造成最终结果的原因吧,它很复杂。

咱连大家伙儿都知道我是唐山来的,口音也瞒不住。我记得新兵下到连队,头一件大事就是入连仪式,每个新兵都要说说为啥来当兵。我当时说的是向往部队,保家卫国,连长您还夸我来着,说白铁军这兵名字好,一听就是要来七连当兵嘛,钢铁的意志钢铁汉!当然,后来您就发现了,这纯粹是个并不美丽的误会。

连长,在这儿我想对您说个实话。保家卫国,那都是说着好听的,我来当兵是因为我爷爷想让我当兵,我爷爷想让我当兵是因为我们全家被解放军救过。

这事儿吧,我不大愿意张扬。说实在话,就到现在,我们唐山最出名的还是大地震,载入史册了么,走到哪儿都让人给看成灾区群众。大家心善,可我也觉着挺不好意思。我是七六年三月生的,起初不叫白铁军这名儿,后来大地震来了,我给我妈抱在怀里,我妈给我爹挡在底下,一家三口全给盖了个结实。听我爷爷说,他那时候被救出来的早,捡回一条命,可一看我家那状况,命就又去了半截儿。绝望,真是绝望。再后来,解放军就来了。我爷爷说,我们家三条人命就是让解放军给生生用手从阎王爷那儿刨回来的。他已经记不清当年那些士兵的脸了,只记得他们双手刨得全都是血,可动作一直没停过,好像不知道啥叫疼似的。那以后,我就叫白铁军了,铁一样的军人。我爷爷一锤定音,咱白家这小子,活下来了那就得去当兵!于是我的人生道路,在我四个月大的时候就敲定了。

十九岁那年我爷爷敲锣打鼓地把我送上火车,我自个儿也觉得挺美,别的新兵都哭,我不哭。铁军哪能哭啊,必然不能。等到了新兵连,没出一星期我就明白了,我爷爷看走了眼,美梦一场,他孙子就不是个当兵的料。要说也奇怪,我在新兵里一点儿不冒尖儿,仨月一过竟然稀里糊涂地分进了七连。新兵连那会儿我还只是偶尔老末一下,到咱七连没多久,我就正式成了老末了。

连长,我让您失望了。我知道您把我放进三班是抱了期待的,史今史班长是最好的班长,您希望我能对得起铁军这个名字,对得起跟七连的缘分。说句心里话,要是能做好,谁愿意当老末啊!可我就是做不好。人说这起名字讲究学问的,缺啥补啥,我可能就缺着那股子铁劲儿,再怎么炼,也成不了钢七连的钢。咱就说吧,那俯卧撑,我最多做五十个,别说咱连,就是咱全团的标准也比这高啊。班长说体能只是一方面,关键是意志力。我清楚啊,我都清楚,坐在这儿张嘴说我也能说出朵花儿来,可是胳臂一酸,意志力就成了个遥远的东西,我那心里就只剩下撑不住了的念头。伍班副厉害,能扛,他总说我,白铁军,你能不能再像样点儿?咱连长说咱七连讲什么?不抛弃,不放弃,你咋就放弃得那么快?我也想,我也跟自己念叨这句话,可那俯卧撑还是五十个,排名还是咱连垫底儿。来新兵了,我就不是老末,等新兵适应了,我就又重回坑底。说到这儿我得感谢感谢三多,自从他来到咱连,虽然我后来还是固定的老末,但起码不是连长你最不待见的兵了,他着实帮我分走不少压力。

我知道,我不能算一个好兵。有时候我问自己,白铁军,你喜欢当兵吗?答案总是模棱两可,高兴又有趣的时候好像是挺喜欢的,可遇上劳累艰难,又好像不是那么喜欢。不管比例如何,这肯定不是真正的热爱。真正的热爱是不分情况,始终如一的。包括连长您说的战斗精神,我觉得我有,但是不多。就像伍班副损我那样,我敢跟大伙一起上演习场,可一旦到了那儿,我却也只敢找个原子弹都打不着的地方猫着。现在说也不怕丢人了,连长,我在部队的时候,就总想退伍的事儿。阿甘瞧不上我这点儿,他说老白,你就没想过转士官?阿甘这人吧,别看平时跟我一伙儿嘻嘻哈哈的,还让伍班副给评了一个“好吃懒做”,其实他很有理想,也很有能力。我确实想过那么一两次,不过每次都觉得是一个后进生在做尖子生的美梦,日子久了,也就不想了。我本来就觉得自己不是块当兵的料,只等义务兵役期一满,我就回家去,反正是部队不留我,我爷爷好歹不能拿这个当由头抽我啊。

想过几次,就真到了退伍的那一天。时间啊,咋就能过得那么快。连长,现在我闭上眼,还能清楚地想起那天踏进食堂的光景。想象中的离开,和真的离开,天差地别。各种感情就像厨房里那打翻了的调味盒啊,全混作一块儿,直往脑袋上冲。这一冲,我就激动了,也不怕了,就往您跟前跑。您别笑,也别气,我是真真儿的有点怵您。

还记得您刚当连长那会儿,我跟隔壁连队几个兵拌架,您罚我对着连旗敬礼,本来我心里就虚,时间一长,手抖得厉害,您就吼我说,白铁军!连个礼都敬不好,别说你是七连的兵!那天我冲到您跟前,满脑子就想,我要给连长敬一个最漂亮的礼,我是钢七连第四千八百七十六个兵!

刚回家那段日子,我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早上再没起床号催着了,再不用闻着汽油枪油味了,再不用每天二两土了,可是不好,没了目标也没了标准。照镜子的时候,看着里头那个没什么精气神的家伙,我就忍不住想,我真的当过兵吗?后来阿甘给我写信,其他战友们也给我写信,说他们都还等着来我的饭馆里改善生活。这时候,我想起咱七连的那六个字了,不抛弃,不放弃,是只有在战场上才讲的吗?不是呀!就像班长说的,那是人心里头的东西,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是一辈子的东西。

听说我要开饭馆,我爷爷一声没吭,把他的棺材本拿给我了。后来我问他老人家,为啥这么放心?我爷爷乐呵呵的,说铁军啊,你打小就是个没决心的人,啥事都得过且过,可你当兵回来,不一样了,说要做这件事儿,眼里头直冒光。我就想,成了,不管结果咋样,这就是个成功。连长,我也就在这儿偷偷的跟您说,那天我好哭了一场。

饭馆开起来了,生意很好,我对得住家里人,对得住我的战友们,对得住我自己。去年过年,大年三十的晚上,我没歇业,店里来了位客人,他说没买着回家的票,只能一个人在外地过年。三十晚上要吃饺子,我正包着呢,他突然说,小哥,当过兵吧?我就惊了,怎么看出来的?他说他也是退役的老兵,老兵见老兵,身上有股子旁人看不出的亲切。最后我俩边吃边唠,一起过了除夕。

紧跟着新年的晚上呀,我就做了个梦。梦里头,我又坐在我那熟悉的战壕坑里了,头顶上子弹噼里啪啦,稀里哗啦,是咱们七连在打靶。我听着那些声音,73破甲弹,12.7穿甲弹,单发,点射,连射,急速射…………真好听。我心里头高兴得不行。枪声停了,我站起来报靶,有个人影从满天的灰尘中跑过来,我一看,那是我的连长呀!我赶紧大喊,连长,满环!都是满环!连长笑得特别开心,朝我张开怀抱,我一头扎了进去。连长拍着我的背,说,白铁军,你好样的!


连长,我现在不是老末,是家里的顶梁柱了。连长,开饭馆挺辛苦的,可我坚持下来了。

连长,您放心吧,咱七连的兵无论走到哪儿,个个都是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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