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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突击】同一片天空下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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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里传出一阵叫喊:“哎呀!儿子?真是我儿子?”

夸张的语气叫高城忍不住抬手搓脑门。母亲陈蕊过分活泼的性子几十年如一日,即使早已踏出家门独立生活,每每对上这阵仗,高城仍是心有余悸。

“当然是,难不成是假的啊。”虽这么说,高城的嗓门却和内容截然相反,一路往下走,摆明了底气不足。

那端答得一本正经:“有可能,我儿子都失联好几个月了。你是不是赶着年前来诈骗的?”

高城面上心里都愈发挂不住:“妈!别闹了,我错了行不行?我检讨,检讨!”

“哦,那现在就说吧。口头检讨放宽松点儿,八百个字。”

高城噎住:“来真的?”

“真是我儿子就来真的。”

高城有点欲哭无泪,理亏的情形下他是不能正面耍赖顶回去了:“我这个……营里电话,我不好占用太长时间的,真不好……”

“行啦行啦,饶你一回。”那边笑道。

陈蕊本也无意真叫他作检讨,高城小半年没往家里打过电话,她心里有埋怨,可一听见儿子的声音就散了个七七八八。当母亲的总是心软,不用高城开口就已经替他找好了开脱的理由。

“我听你王叔说你调职的事儿了。你爸也真是的,这么大个新闻回来半个字儿不跟我提,还是庆瑞贴心,专门打了个电话。儿子,扛得住吧?”

七连解散至今,各式安慰高城听得多了,如此直白的问法尚无人尝试,倒让他突然不好意思:“有什么扛住扛不住的,整得好像下油锅一样。”

“你就嘴硬吧,心里指不定已经煎来炸去十几个来回了,妈还能不了解你?”

高城更觉难堪:“哎呀,不说这事儿了行不行!”他不自觉地闹起脾气。

陈蕊纵容地笑笑:“前阵子你罗姨还感慨,城城这么久都没消息,也不知道怎么样,催我给你打电话。我说等他心里安顿住了,自然会给家里来电话的,这不就来了?嗯,不说了,只要你好就行了。”

高城有些发怔。老六说我们白替你操心最好,母亲静静等待了几个月,他们默默无声但一直都在。假如说人生的关卡就像打仗,那么没有任何一场战斗是只关乎一个人的。

高城的答声近乎轻柔:“……我现在挺好,妈,不用担心。”

“不担心,我儿子肯定没问题!就是你好久没回家,妈挺想你。”

高城不吭声了,攥着话筒当哑巴。

陈蕊心下了然:“今年又不回来了?”

高城:“嗯。”

陈蕊叹了口气:“不回……就不回吧,我强求也白搭。咱家不止你一个当兵的,早二十来年我就习惯了。现在过年可比以前热闹,人来人往,少你一个还能省点儿事。反正你每次回来也待不住,火烧屁股似的就要回你的兵窝里……啊?谁在说你了,是儿子的电话。”

最后一句显然不是冲着高城来的,高城一愣,立马反应过来:“我爸在家?”

“在呢,今天刚回。要说你们爷俩可真有默契,说不见人影就都找不着,说想起这儿还有个家就又都想起来了。跟你爸说两句不?”

“别!”高城一嗓子喊得可谓惶急,喊完他就觉得未免太可疑,忙咳了一声说:“我该挂电话了,你替我转告得了。我爸他血压还那么高吗?让他多注意点儿,酒少喝。”

“老高同志听见没有?连儿子都惦记你血压,那说明问题很大了。”

高城傻住,没想到他妈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摁开了免提。高建国显然离电话不远,高家一脉相承的洪亮嗓门隔着听筒清晰地哼了一声:“他就只会说这一句话。”

“一句话也是关心你,不乐意别站这儿听。”

“我没不乐意啊!”

高城犹豫了一下,在这短暂的间隙里悄悄扣上了电话。知道这么做不对,也不应该,可他确实害怕对话再继续进行。

一句话,高建国也给过高城一句话,是他踏进部队的临别赠言。“你总要求每件事都成功,这搞不好要叫做失败。”二十一岁的高城心比天高,跃跃欲试,听不明白这句话,也并无弄个明白的决心。二十五岁的高城经历了钢七连残酷的命运,人生头一遭刺刀见红的失败,这句话便又翻滚出来。

高城靠在椅子上,仰望天花板。他仿佛明白了一些,却仍是那样深深的、深深的不明白。

 

年三十很快到了。雪纷纷扬扬地下,映着营房间挂起的红灯笼,年味浓厚。

师机关赶在年前把家属安置问题办好了,谢明和徐书睿两家都顺顺利利搬来了师部家属院。两人虽不值班,却早已商量妥当,三十这天带着老婆孩子到营里跟战士们一起过除夕。

谢明家的小崽子将满八岁,套老话说正是猫嫌狗不理的年纪,上蹿下跳,淘气得厉害。扎进兵窝里头倒是如鱼得水了,这帮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乐得陪小家伙发泄过剩的精力,疯起来全无代沟。高城看着一双接一双长着茧子的手从那颗圆脑袋上呼噜过去,不由想起自己的童年经历。这光景一代一代,半点儿未变。

徐书睿家则是个女儿。他结婚晚,丫头才刚三岁,裹在鹅黄棉袄里,安安静静的如同一团儿提前绽放的迎春花。小丫头不认生,在几个叔叔的臂弯里流连了一个来回,奶声奶气地背着她最拿手的儿歌。谢明抱着就不想撒手,两眼都是羡慕,嘴里直念还是闺女好,养个儿子比打仗都劳心。

谢明一脸苦恼地数落儿子:“才这点儿年纪脾气就比天大,我要这个,我不要那个,不顺他的意就闹你个没完没了。我现在正反思自己的教育哪儿出了问题。”

徐书睿哈哈笑道:“小孩子都任性嘛,长长就好了。”

谢明说:“我就怕他长着长着变本加厉呀。”

高城光棍一个,这种话题没发言权,背着手在旁边干听。

谢明继续感慨:“养个孩子操心就算了,最煎熬的是你还不知道他将来会成个什么样子。叛逆期啦,交女朋友啦,成家立业啦……”

高城听不下去了:“营长,想太远了吧?”

“你不懂,眨眼就到跟前了。”谢明很是严肃地摇头,推己及人连带换位思考,又很是严肃地拢了拢怀里的小丫头,对徐书睿说:“老徐,将来咱闺女找人可得看准了。”

徐书睿抬腿就是一脚,上手把女儿抢回来:“瞎扯什么淡!我闺女才三岁!”抱稳之后他又补充一句:“找个鬼,我家闺女将来谁也不给嫁。”

高城和几个参谋闷头直笑。笑着笑着,高城有些愣神。

以旁观者的感受而言,这两位的父爱几乎是傻气的,傻得让他情不自禁想起自己也有一个会在他四岁时为一件小事而忧心他未来人生的父亲。

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让人几多欢喜几多愁的小崽子像发炮弹似的打远处冲过来,手里举着不知谁送他的手枪模型,嘴里哒哒地给枪配着音,看起来很有一些搞短促突击的天赋。他人小但是分量够足,高城没防备,给撞得一个趔趄。

小崽子嘴里叫着电视上学来的台词:“缴枪不杀!”

高城回神大笑,手上呼噜了两把小崽子的脑袋瓜,抄起他在半空中飞了几个圈。

就像小时候父亲陪他玩儿的一样。

 

下午各连队集体包饺子,这是每年的保留节目。

走入一连食堂,热烈的气息合着声浪滚滚而来,两支队伍正在比赛擀饺子皮儿。这对其中的新兵们来说是个艰难的考验,端枪半小时都不带抖的手眼下颤巍巍地捏着面团,仿佛那玩意儿会突然活过来反咬他们一口。高城几个来得正是时候,毫无悬念地在一片起哄声中挽起袖子上了赛场。

谢明转头冲高城笑:“这活计你干的来吗?”

高城说笑话!营长你待会儿别输得太难看!他倒不是嘴上吹牛,头一年当兵那会儿高城是真不会包饺子这一套流程,等升上连长就已经全都不在话下了。七连教会他的东西有很多。

高城一时有些感慨,他抬起头,周围的面孔已不复从前,但洋溢着相同的笑容。那是种难以言说的滋味,在心间激荡,高城连忙低头,专心对付手里的面疙瘩。

谢明一路走来,身经百战,到底比高城多吃了几顿过年的饺子,结果稍胜一筹。他得意地拍打着高城的肩膀,留下几个白手印。

高城不服气地嚷嚷:“笑到最后才是赢家,咱们二连再战!”

谢明乐了:“奉陪奉陪!让你小子输个心服口服!”不吵架的时候他们两个实在很对脾气。

场子又还给了一连的士兵,年轻人们全无顾忌地闹腾着。高城在人堆里找到了于善,示意他走到一旁安静点儿的地方。

高城搓着手上的面粉,说:“上回演习你表现不错,转士官的申请,营里已经交到师部了。没什么意外,年后等好消息吧。”

于善愣住,“真的啊?”他傻里傻气地问。

高城也替他开心:“我骗你干嘛?”

“我就是……”惊喜来得突然,于善有点无所适从,他看起来很想给高城敬个礼,似乎又觉得敬礼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突然扑上前给了高城一个拥抱。于是高城的背上又添了两个白手印。

“谢谢副营长!”说完,他几乎是跳着跑开了。

高城没想到一个消息会换来这么一出,如遭雷劈地僵在原地,看着于善钻入人群,找到他的班长李一鸣,俩人抱成一团,又找到他的连长任云帆,再度抱成一团。

背后忽然有人撞了他一下,高城跌出两步,回头一看,是徐书睿。

徐书睿架着两只手,高城的衣服都已经惨不忍睹了,他还很讲究地只拿胳膊肘捅:“想什么呢,站这儿发呆?”

高城喃喃地说:“有个兵……我以前的兵,他走的时候只给我敬礼来着……”白铁军那个标准得让他失落的军礼浮现眼前。

徐书睿听得一头雾水:“啊?”

高城缓过神来了,有些赧然:“没什么,想起来从前一个兵……七连改编的时候退伍了。”

徐书睿理解地看着他。

高城静了一会儿,叹口气道:“说实话,他在的时候我挺不待见他的,可名单下来,他是走的第一个……临走才觉得,每一个都是好兵。”

可是太晚了。离别是无情而冷酷的,它让人看到过往的亏欠。

高城向窗外看着天。天空是银灰一般的色调,朦胧低沉,被愈大的雪势掩盖了大半,看不出多远。但高城仍长久地看着,仿佛他能够从那里望见所有已经远去的人。

 

伍六一笔挺地站着,一连长很没形象地半坐在他跟前的桌子上,手边是一张团部下发的文件。两人已经僵持很久了。

一连长问:“你就不打算解释?”

伍六一:“报告,我接受处分。”

一连长火气噌噌往上窜,这句话他可听够了,“你接不接受都在这儿了!”他狠命拍了拍那张文件,“我是问你怎么回事!”

伍六一说:“那上面写了。”

一连长气乐了,把纸举到伍六一脸前,恨不得再近点儿直接糊上去:“你能比我多念一个字儿出来,我这连长让你当!”

伍六一:“报告,这样不符合规定。”

“好,纪律严明,一名优秀士兵的必备素质。”一连长几乎要给他鼓掌,“那敢问纪律严明的伍六一同志,你背个私用装备的记过处分是何感想?”

伍六一张嘴又闭上,可从神情不难看出他是想说值得。

一连长坐不住了,起来在屋里踱步,几个来回之后他的怒火猛然爆发:“真当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几个嘴巴没你这么硬!我看他们还巴不得替你背这个处分。好啊,好得很,你们有情义,我们就是个他妈的摆设!”

他猛喘了几下平复情绪,站到伍六一身边,直直地盯着他:“是不是七连没了,你们就觉得自己无依无靠了?”

伍六一神色一震,抿紧了嘴,什么话都没说。

一连长轻吁了口气:“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战友,想留住许三多。可是团里,连里,只要开口说一声,总会有办法的,犯得着你一个人去冒这么大的险?你这事儿只记过,是判轻了,懂吗?”

一连长的声音里已经听不出怒气了,剩的只是无力,以及些许不被当成自己人的难过。他看着眼前的伍六一叹息。

伍六一终于低了低头:“连长,对不起。”

一连长疲倦地挥了挥手:“出去吧,事已至此,不做讨论了。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本就是立正姿势的伍六一愣是把自己拔得更直,抬手一个敬礼:“是!”然后转身出门。

一连长把那张纸一把挥到地上,没两秒又怏怏地捡了回来,那是必须塞进伍六一档案袋里的东西。

没一会儿,指导员推门进来了。

指导员摘掉帽子,叹口气:“没辙,没有回旋余地了。团里说情义归情义,纪律是纪律,撤销处分是不可能的。”

一连长无精打采的:“嗯。”他趴在桌上搓了搓头,早料到这个结果,可还是要做点什么才安心,或者死心。

指导员走过来捏起那张饱经折磨的纸:“只能这样了。”

一连长苦笑两声,摸出烟盒点了根烟,半晌,自言自语似的说:“老七知道怕是要吃人。”

 

高城果然知道了。

他忙得有一阵子没能继续大海捞针的单人任务,好不容易得了空,没刷两下就看到702团伍六一的记过通知。高城把那则短短的消息看了七八遍,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电话拨到一连,高城上来就有点气急败坏:“我说老幺,开什么玩笑?伍六一那处分怎么回事?我信我自己擅动装备我都不信他能干出这种事,你们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你这个连长怎么当的?”

一连长心里那点愧疚让他彻底轰没:“我靠!老七你讲不讲理?不分青红皂白你就瞎嚷嚷!”

高城也觉得过分了,语气软下来:“我不是……你别生气,我是说伍六一他不可能犯这种错,你当他一天连长就能知道他是多遵守纪律的人。”

电话里沉默了,一连长叹息道:“他不是犯错,他是想把事情做对。”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

高城怔怔地听着一连长的转述,目光一点一点沉下去。他终于想起,许三多的义务兵役就要期满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许三多他爹要来带走儿子。

一连长:“这事儿不能怨他爹,咱们本来就欠人家……也不怪他们几个心急,”他笑得有些恻然,“现在对这群家伙来说,留人好像比命都重要。”

高城慢慢地深呼吸,他说:“怪我。”

一连长愕然:“老七?说什么呢?”

高城:“我是他们连长。这事儿怨我,我是他们连长。”他翻来覆去地说着这句话,似乎这是唯一的理由。

在高城眼里,这也是全部的理由。

老幺不由心酸,却也说不出什么,只好喊一声:“老七……”

高城问:“许三多怎么样?转士官了吗?”

老幺终于轻松了一些:“已经转成了。”

高城:“宣誓仪式谁给主持的?”

“他归团部管,团长主持的。”

“哦,那挺好。”高城平静地说,“老幺,谢谢你了。”

老幺有几分难堪:“谢什么,你寒碜我呢?”最后他忍不住又说:“老七,别太往心里去。”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挂断电话,高城呆坐了一会儿,然后他低下头,把脸狠狠地埋进了手掌心。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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