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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半个月后，谢明结束学习从军部回来，同时带回的还有一堆崭新的训练科目和一个紧迫的任务：年末军区大型演习，师侦营将作为本师先锋部队出战。

这是师侦营的第一仗，无疑将成为这支新队伍从此以往不论长短的战史的开端。回营后，谢明屁股都没坐稳，就忙不迭组织全体营级军官开会。会议开了整整一个下午，一个营的军官却仿佛全都不知疲惫，从会议室鱼贯而出时仍在七嘴八舌地讨论。

谢明和徐书睿留在最后，不约而同地望着人群中的高城。

高城的作训帽早已经摘下了，塞在肩膀上，头发窝里亮晶晶的满是汗光。他边走边偏过头跟一个参谋说话，两手也没闲着，在手掌上不住地比划着什么。

徐书睿笑道：“怎么样？”话里似得意又似炫耀。

谢明把伸长的脖子收回来，啧啧两声：“可以啊老徐！你给咱们这位副营长灌了什么灵汤妙药？眼看着枯木逢春，起死回生了。”

徐书睿哈哈大笑：“逗你的！我哪有什么功劳，什么都没说，高城自己想明白的。”

谢明讶异：“说明白就明白？前阵子还魂不守舍……”

徐书睿：“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他需要点儿时间。当然，也需要一点儿契机。”说着把于善那场插曲向谢明转述了一遍。

谢明仍有些不信：“就这么简单？”

徐书睿乐了：“这能叫简单吗？人心里的坎儿，迈过去也就是转个念头的功夫，可要迈不过去，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谢明听着有理，点点头便不再纠缠于高城改变的过程，喜不自胜地转头去看结果——他面前的会议桌上放着一沓文件，那是早些时候高城交上来的计划书和训练报告。

谢明拍着文件，眉飞色舞：“这人呐，上心还是没上心，一眼就能看出不同来。我就知道这小子有料！想通了最好，我还得说，他想通的正是时候。”

演习命令突如其来，而这支队伍建立的时间又实在太短，短得让谢明这个一向听见演习就热血沸腾的人竟然头一次底气不足，心里发虚。不过回来之后，高城给了他一个惊喜。

徐书睿也感慨：“哪能想到这就要上战场了……时间赶成这样，上头确实已经急疯了。”

谢明长叹了一口气。打从整改开始，时间这个词就成了所有人心头悬着的一把刀，想一次疼一次，扎得人焦躁不已。

“怎么可能不着急！老美的海湾战争一打，这些年谁睡过一个真正的安稳觉？”谢明追忆往事，一脸苦笑，“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屁事儿不懂，就看着从连长到营长，饭吃不香觉睡不好，脑门上就差拿刷子刷俩字儿，心焦。”

徐书睿和谢明差不多年纪，十九岁当兵，二十三岁考进军校，九一年正在学校念书。他心中感慨良多：“那时候咱们还在讲机械化呢。”

谢明使劲儿挠了一把头发：“可不。一晃眼七八年，我也坐到营长的位置上了，我也心焦了。眼瞅着机械化咱们还没全搞完，信息化的炮弹又打到了脚跟儿上。要做事就得先看明白现状，那么大的差距摆在眼前，咱们只能穷追猛赶，把二十四小时掰成七十二小时用，还不一定够。”

徐书睿这时候没心思劝人，从会议桌看到窗户棱，出神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个校官相顾无言地坐着，没一会儿，谢明突然用力抹了把脸，从凳子上跳起来：“靠，说什么丧气话！走了走了，没时间伤感。现在我们必须大步走，往前跑！”

他们索性也真的跑了起来。

两个中校小跑着出了办公楼，跑向操场，渐渐放开步子。虎虎生威的脚步带起了风，风吹开心头的怅惘，他们迎头遇上一片国防绿。三连训练刚结束，队列出了操场，正往食堂带，打头的几个兵瞧见营长和教导员莫名其妙地朝他们直直飞来，临发生碰撞又猛一拐弯。

谢明大喊道：“全体都有！跟上！”

三连让这横空的一出搞得集体傻愣，但他们是士兵，不到一秒，这支队伍紧跟命令动起来。迈步奔跑的队列宛如大地上一层新起的浪潮，翻涌着，澎湃着，扑向前方，更前方。

靶场上硝烟滚滚，尘土飞扬。几辆步战车快速从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颠簸过去，引擎的轰鸣中夹杂着重机枪和步枪接连不断的射击声。

高城戳在场边，从身姿到神情都如一杆锃亮的钢枪。这支枪在七连解散后一度只剩空荡的枪壳，失去子弹也失去目标，现在它装进了沉甸甸的新弹夹，亦已瞄准了更远的方向。

在这个靶场上，那个方向是此刻正从步战车上往下冲的士兵。高城紧紧盯住他们的每一个动作，眉头紧皱，手中的秒表准确地定格下一个数字。

任云帆用望远镜察看了今天一连的射击成绩，是本周最佳。他咧开嘴，想跟已经亲近许多的副营长邀个功，转头就让高城严峻的脸色把嘴角又给吓平了。

高城视线一动不动，话却是朝向任云帆的：“我说过上下车的训练一定要重视，怎么还是这样子？”

任云帆也看场地那头的情况，完了偷偷瞄一眼高城手里的秒表计时，忍不住辩解：“副营长，这个成绩少说也比以前缩短一半了，况且我们连以前就达标。”

高城瞪过来：“达标你就满意了？标准标准，那就是一个平均水平。而且你还好意思跟我讨价还价，刚才难道没看见？快是快了，可战术动作也全飞了！观察警戒一概没有，我要是敌军，一枪撂你一个，不带瞄的。”

高城对待人车协同的要求严格到苛刻。这是七连那一场惨败带来的回报之一。失败让高城茫然失意，也让他耻而后勇，但当初演习结束后，紧接着砸来的就是人员变动，高城在接连不断的折磨中心力交瘁，实在没有更多心思和气力像从前研究战例一样，把败仗掰碎了嚼进肚子里。现在他心稳了，看着师侦营就觉得精神头十足，于是毫不浪费地把那短暂而又漫长的一昼夜打脑子里拽出来，反复咀嚼，誓要榨干一切剩余价值。

如果不能从失败中获取教训，那将是更大的失败。

任云帆垂着眼立在一旁，他不再说话了，可看着还是有点不服气。

高城看着他：“嫌我对你的兵不公平？”

任云帆挺起胸膛，目视前方：“报告，不敢。”

高城没去管他到底真不敢还是假不敢，目光投向靶场，不一会儿又飘到靶场后方连绵的山岭上。

“你是连长，按理说这话只该问新兵蛋子，你不需要，可我还是得问一句：我们训练是为了什么？”

任云帆想也没想：“当然是打仗！”

高城点头，语气忽地一沉：“那么一连长，你打过败仗吗？”

任云帆想说没有，嘴巴刚张开就意识到这个答案或许太显狂妄，但他从军校毕业到当上连长，确实没打过败仗。于是只好为难地干站着，以沉默作答。

高城了然地瞥他一眼，“可是我打过。战损比一比九，还不算完，一场仗打下来，我一个连队剩的人三成都不到。”他伤感而嘲弄地笑笑，伤感是对往事，嘲弄是对自己，“你知道后来我怎么想吗？我对自己说，高城，你不该、不能、不会再打这样的仗。无论对手是谁。”

任云帆全无准备迎接了这一番话，呐呐地喊：“副营长……”

高城又笑：“干什么？训练场上摆出这幅面孔，想让我罚你不是？”

任云帆看起来似乎很想表个态：“我——”

高城止住他：“我不需要你说，但我需要你去做。演习命令已经接到了吧？咱们营就要上战场了。”他语气平静。

任云帆抬头，对上高城的眼睛，只见那双眼灼灼如焰。

“是！”任云帆不由得高声答道，绷直脊梁敬了一个极其严肃的礼，然后转身，在飞扬的尘土里拔着脚奔向他的连队。

备战的日子转瞬即逝。

萧瑟枯黄的草原上滚进了钢铁洪流，几支部队扎进这片无人的荒野，准备为一年的训练划上一个震天撼地的句号。

师侦营的指挥部驻扎在离两军交界不远的一处林地里。陆续到达的士兵忙碌着给装甲车蒙上隐蔽物，战斗尚未打响，无形的硝烟却已经开始弥漫。

高城站在林地边缘，远眺苍茫的草原和据说是蓝军所在的山野。曾经的记忆浮上心头。短短数月，物是人非。也许已经不再只是也许，他的战友走了，再也没有机会参加这样的演习。高城在这一刻体味着伤感和孤独。他抬起头，草原上的天空极为广阔，从看得见的地方一直伸展到看不见的地方，笼罩着大地上所有的生灵。

一张张面孔从高城脑海里飘过，他不知道此刻他们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但想起这些人让他在苦涩之中也情不自禁地微笑。

林地里传来一声呼喊：“副营长！营长找你呢！”

高城扬声应下，最后看了一眼地平线，深吸一口气，大步朝指挥所跑去。

红色信号弹袅袅升空，演习开始了。

炮弹从后方阵地轰然炸出，尖啸着撕破最后的宁静，落在远处的高地上，泥土和硝烟瞬间腾起。

指挥车上的高城一声命令：“发起冲击！”

一队战车全速发动，隆隆地开始了冲锋。前车拉开了烟雾，自动抛射器也不断抛出烟雾弹，冲击队形很快淹没在烟幕之中，车载的步兵借机从行驶的战车上跃下，开始发起他们的冲击。

炮声未停，枪声又起。双方部队近距离交火。

指挥车就跟在冲锋车队的后面，早已卷入战斗。高城嫌弃车里视野受限，站在车上发号施令，大半身体露在舱外，急得车里的作战参谋直拽他的裤子：“副营长！隐蔽，隐蔽！”

参谋姓金，一张圆脸已经皱成了苦瓜。

高城不理他，无视身边飞沙走石，镇定自若地进行着他的指挥：“三号五号正面冲击！四号八号掩护！压制！六号七号迂回……左翼火力点！六号注意歼灭！”百忙之中不忘观察前头那群兵下车的情况，并且很满意地看到他们兼顾了速度和队形，这次没在这一环节上折损战力。

突然，山脚下一处隐藏火力点冒起火光，一辆战车和它所掩护的几名士兵顿时淹没在白烟中。

观察员大喊：“四点钟方向仍有火力点残存！”

高城也发现了这一点，当即向驾驶舱传达命令：“四点漏掉一个，清除它！”

副驾驶员满脸焦容：“可是副营长，咱们没有炮了！”

高城咬牙，环顾指挥车。全副武装，抛开指挥的战略意义不谈，它同任何一辆在前沿作战的战车一样坚实。

高城咧开嘴：“给我开车撞过去。”

坐在底下的金参谋怀疑自己的耳朵：“啥？”

高城不耐烦地重复：“我说撞掉它！”

“拿指挥车撞？这不成啊！”

“怎么不成！这是打仗，眼看着敌人消减我们的兵力吗？”

俩人扯皮间，那个火力点又扫掉几个正往高地冲击的士兵。

高城急了，抬脚猛踹驾驶舱，吼道：“还愣着干嘛！”

驾驶员不敢再耽误，顾不得犹在挣扎的参谋同志，手脚配合地开了工。战车轰鸣着调转方向，疯狂地朝那处火力点的防御工事扑将过去。金参谋和几个通讯员在巨大的颠簸中如风中落叶，身不由己地飞向舱壁。沙袋被战车以五十公里的时速撞得支离破碎，泥土飞溅着砸向四周。工事后的蓝军慌忙四散。

高机哒哒地扫射开来，机枪的轰鸣中很快又加入步枪的声响，高城不知何时从舱里拽出一把自动步枪端在手上，套牢已经化整为零的敌方散兵，一枪一个，弹无虚发，打得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大有和旁边机枪一比高下的气魄。

车里的通讯兵举着通话器探头大喊：“一号要求通话！”

一号就是指挥部，营长谢明坐镇，协调师侦营的冲锋和炮团的火力进攻。

高城显然暂时没工夫，刚从地上摸到自己头盔的金参谋捂着后脑勺钻过来接电话：“这里是前哨二号。”

“二号报告前沿情况。”

“三号五号已成功占领蓝军防区493高地，其余战斗小组正在搜索残敌，马上展开对敌纵深火力侦察行动。报告完毕！”

谢明连喊几声好，“够速度的啊！传令，在493建立阵地，侦察要迅速，情报对大部队的下一步行动至关重要……金参谋，你抽什么气呢？我怎么听着你好像哭啦？”

金参谋仍捂着后脑勺：“报告，没哭。就是刚才指挥车往火力点上撞，我钢盔没扣紧掉地上了，后脑勺磕了个大包，有点疼。”

指挥篷里，徐书睿刚向总指挥部报告完情况，回头看见谢明举着通话器，脸上的神情几乎可以用呆滞来形容。

徐书睿慌了一下：“老谢？情况有变？”

谢明僵硬地咽了口唾沫，“高城这小子……他拿咱们最新装备的战车，当炮弹使。”

弄清楚怎么回事，徐书睿跟谢明一道愣在原地，紧紧盯着联络器，仿佛能通过它一路瞪到高城脸前。

“……我说老谢啊，”半晌，徐书睿幽幽开口道，“这可比拍桌子刺激多了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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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又把这篇拾起来了，最近忙得妈都没空理（。

演习这部分是《士兵》小说里许三多回娘家时的情节，虽然从各方面来说都没有电视剧最终呈现的那版成熟，但是非常可爱，剧情又蛮合适的，所以我改动之后挪用到这里啦。

按照目前的进度来看，再有一章我就可以写到队长出场了！！袁高tag打得我自己都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