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

【袁高】脉脉(下/End)

(中)


全体会开了四个小时。正如袁朗先前所想,会上除了指出暴露的问题之外,还着重强调了改革方向。

会后直接公布了考核成绩,一圈营级干部得分普遍都不高。高城对此早有预料,懊恼自然是有的,却不是为了分数和名次。他摸着口袋里从袁朗那儿顺回来的A4纸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还差得远。转念又有些高兴,这一趟好歹也算没白跑。

晚上按惯例聚餐,进场没多久,高城就后悔了。

虽说这两年他已经能正视大多数人都知道他是将门虎子这一事实了,但那并不代表他就乐意在公开场合高调展示。聚餐当然少不了军部机关的一众领导,高城知道他爹开军区会议还没回来,不必担心碰上,但剩下一帮人里看着他长大的也有不少。

穿着一身军装被人叫城城已经足够尴尬,偏巧这次他的喉咙极其不争气,出了严重状况,于是高城觉得仿佛历史重演,时光倒流回了他脸上刚添了道疤的时候,每个堵上来的叔伯都要重复一遍从惊讶到语重心长劝说他珍惜革命本钱的流程。高城话说不出多少,只好端着一张脸从头笑到尾,嘴角差点儿笑抽搐。

好不容易脱身,高城赶紧把座位换到一台偏僻的桌子上,瘫进椅子里长长地出了口气。大厅里人声鼎沸,空气有些闷热,他脱掉常服外套,然后探头在一片热闹里寻找袁朗。

晚上一进场,袁朗就让政治部的刘主任亲自拽走了。他这次是代表A大队来的,顾问工作又完成得相当出色,喝酒的差事怕是免不了了。

高城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袁朗。

一屋子军官里,袁朗的军衔和身材都算不得醒目,但在高城看来,袁朗身上似乎有种格外不同的气质,虽然无法言明那是什么,却让他能够一眼越过重叠的人群,辨别出袁朗的身影。

袁朗正举着酒杯和参谋长侃侃而谈,侧脸的轮廓被灯光勾勒得鲜明而端正。大约聊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两人一起开怀大笑起来,袁朗的头微微向后仰去,黑眼睛里光芒闪烁。

距离很远,周围又十分嘈杂,高城却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袁朗的笑声,那让他也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他专注地看着,不一会儿,袁朗似乎和参谋长聊完了,身体一动就要转过方向来。

高城飞快地收回视线,心里莫名有些茫然,下意识地伸手摸索烟盒,刚摸两下就想起来了,那盒塔山还扔在袁朗房间的茶几上,没拿回来。中午离开得太慌张,他把这件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眼下口袋里装着的只有袁朗送的金嗓子喉片。

高城把那个小小的袋子掏出来,握在手心里。包装袋这两天被他揉来搓去,已经皱巴得不成样子了,里面还剩下最后一颗。

高城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到底没舍得吃,小心翼翼地把它装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往日聚餐,高城基本都是一马当先喝在前头。这回来参加考核的军官并不算多,师侦营只有高城一个,其他部队派来的人里也没见到什么老相识。不过就算是碰见了,他这把破嗓子显然也只会拖后腿。

起初躲起来是为了讨个清闲,可坐下没多久高城就又觉得无聊。喉咙发炎肿痛,他提不起什么胃口,于是拿着双筷子蔫蔫地戳着碟子里的菜发呆。

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儿,肩上突然一重,高城还没来得及反应,身边的椅子上就多了个人影。

“高副营长,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闷酒啊?”

熟悉的嗓音怎么听怎么欠揍,高城脚底下没停顿地踢过去,正中来人的小腿骨。

袁朗嘿嘿笑了两声,倒是半点儿不生气,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好整以暇地翘起腿开始拍灰。

高城偏过头,皱着眉打量袁朗。

袁朗酒量不好,跟他喝过两回之后高城就总结出来了,这家伙最多二两半就得彻底阵亡。从进场到现在将近一个小时,按说酒早该喝过趟了,但袁朗看着还是挺正常,半分醉意都没有。

高城觉得纳闷,思来想去,干脆用胳膊肘撞撞袁朗。见袁朗抬头看过来,他朝着酒杯努了努嘴。

袁朗会意:“第一杯,还剩一半。”

高城震惊了。他端起那个小东西左瞧右瞧,没发现什么机关,又伸长脖子看了看会场中间的几位大人物,转头怀疑地盯着袁朗。

“真是第一杯。这么多年嘴皮子功夫可不是白练的。”袁朗一脸谦逊地说。

高城鄙夷地翻了个白眼。

袁朗扑哧一乐,朝高城勾了勾手指。高城毫无防备地凑过去,袁朗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今天我算是发现了……高副营长这白眼至少能翻出七十二种花样儿。”

“我……靠……”

高城忍无可忍地骂出了声,费了好大劲儿才压下再翻一个白眼的冲动。袁朗笑得肩膀都在抖,高城狠狠飞过去一眼,嘴唇抖动了两下,想骂又骂不出气势,索性把眼睛一闭,看不见心静。

袁朗状似委屈地问:“真生气啦?”

高城巍然不动。

身边静下来,没了声音。高城面上仍冷硬的绷着,心里却直犯嘀咕,袁朗这家伙今天怎么这么快就老实了?一句话还没想完,就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接着是钢笔笔盖“啵”地一声拔开,笔尖在什么柔软的造物上划出了沙沙的声响。

袁朗的声音又响起来:“高城同志,为了向你赔礼道歉,我决定送你一个很实用的礼物。”

高城硬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耐不住好奇心,睁开了眼睛。一张餐巾纸适时地伸到他面前,上面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着硕大的“死老A”三个字。

袁朗郑重其事地说:“我替你备好了,不必动嘴,需要的时候举牌儿就行。”

靠!高城一把扯过那张纸,揉成一团砸向袁朗。

袁朗错身躲开,嘴里嘟哝道:“不是吧?这都没用?”

他端着一副苦恼至极的语气,面上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总是带笑的嘴角此刻恰到好处地勾出了一个真诚而柔和的弧度,眼底神采飞扬,好像笃定高城早已经消了气。

高城瞪他一眼,转过头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笑声如同闷雷,从胸膛里滚滚而出,接连不断的冲击让高城有点喘不过气。他弯下腰,把脑门撑在了桌沿上。

袁朗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有这么开心吗?”他听着很是不解。

触目所及一片晦暗,袁朗的笑脸却又清晰地浮现出来。高城眨了眨眼睛,平复着呼吸,在心里轻轻地答了一声,嗯。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帘敞着,招待所楼前的路灯朦朦胧胧透进来几缕白光。

高城坐在床边,揉了揉肩膀,望着地上的光影有些怔愣。

聚餐结束后,他和袁朗两个没喝多少酒的人毫无悬念地被抓了壮丁,把几个醉得站不稳的家伙送回了房间。同屋的少校还没回来,据说是和老战友一起喝第二摊去了。高城暗自好笑地摇摇头,明天就要归队,这位同寝倒是豪迈得很。

坐了一会儿,门口忽然传来几声响动。

高城走过去,开门一看,愣在了原地。来人是不久前才在楼梯口分别了的袁朗。

袁朗笑眯眯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侧头看见屋里漆黑一片,有点惊讶地问:“怎么不开灯啊?”

高城皱了皱鼻子权当回答,虽然他也不清楚自己想说什么。一手按开开关,高城睁大眼睛朝袁朗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袁朗笑笑,举起手里拿着的保温杯,“给你送个东西。”

高城纳闷地盯着水杯看了看,突然反应过来,赶紧侧身让出过道,一挥手示意袁朗进屋说。

袁朗扫了一眼,发现他的室友不在,倒也没有多问。进屋坐定,他半点不耽误地把杯子递到高城面前,说:“给,把这个喝了吧,对你的喉咙大概能有点儿作用。”

高城眨了眨眼,伸手接过来,刚拧开盖子就被一股奇怪的味道冲得直皱鼻子。凑近一看,杯子里面装着大半杯不明液体,上面还漂浮着一层白色泡沫。

袁朗说:“以前从我们队上老四那里听来的偏方,说治嗓子哑很有效。我找后厨借了点儿东西。”

高城张了张嘴,有点讶然又有点无措,一时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袁朗却好像没注意他的异常,叹了口气说:“其实今晚的会餐你不该去的,嗓子都这样了还喝酒。”说到最后,他有点责怪的意思。

高城握着保温杯的手指一紧,垂下了眼睛。

他本来的确不打算去,如果昨天没有碰见袁朗,那么今天下午会议一结束,他立刻就会赶回师侦营。晚上的会餐也是一样,他知道袁朗是一个人来的,就凭那点儿不中看也不中用的酒量,难免要遭殃。如果袁朗喝醉了,高城希望自己能陪着他。

可这些话都不能说。

高城收回思绪,做了个深呼吸,皱着眉头最后看了一眼杯子里面白的黑的混作一团的东西,满脸的凝重。

袁朗失笑:“没毒,真没毒。”

高城不理他,抻着脖子,大义凛然地灌了一口,咂了咂嘴后眉头一动。他尝出一股鸡蛋清的味道,大部分是茶,还有一点典型放了糖的微微的甜味儿。

高城捧着杯子又灌了一口,这次倒是轻松不少,只是对着茶水的味道小小地撇了撇嘴。

袁朗一直看着他,没漏掉他的小动作,下意识笑了笑说:“这方子要的就是红茶,绿茶就不起作用了,你将就将就。”

高城愣住。静了片刻,他张开嘴,嘶哑的声音里满是惊讶:“你……怎么明白的……”

袁朗也有点怔愣,但很快回过神来,“证明我跟高副营长心有灵犀一点通嘛。”他一派寻常地笑道,紧接着催促高城,“快趁热喝,别忘了把上面的蛋白沫也喝掉。”

高城没再追问,埋头三两口灌了个干净,把杯子还给了袁朗。

袁朗站起身,“明天就回营了吧?”

高城点了点头,也打算站起来,袁朗一伸手示意他坐着就好,不用送了。

“我明天一早也要归队。你的喉咙自己多注意,方子就是热红茶冲俩鸡蛋清,再放点儿冰糖,好了跟我说——”

袁朗的话音猛地顿住,他觉得自己说得似乎有点儿太多了。

“嗨,其实也没什么。”袁朗冲着高城微微一笑,顿了顿,终于还是说了一句:“……下次有机会再见。”

说完,他转过身准备离开,手腕却冷不丁地被人一把握住了。

 

袁朗的眼睛望过来时,高城有一瞬间的慌乱。

他总是不太敢跟这双眼睛长久地对视,担心它们会看穿自己的秘密。袁朗是一个敏锐的人,又格外擅长揣摩人心,而高城无法保证自己在四目相对时,能把所有的心思都藏好。

高城说不上来这份感情是从何时开始变质的,回过神来就已经深陷泥沼,再无脱身的可能。而且坦白讲,他也并不想脱身。

对于两人间的现状,高城一直觉得知足了。部队不同,职能不同,来往谈不上密切,但关系绝对不远,这样就已经很好。可是这一次偶然相逢,与他的喉咙有关的所有插曲却让高城猛然发现,其实他想要的乃至需要的,远远不止他所以为的那些。

“袁朗。”

高城轻轻吸了口气,声音嘶哑却坚定。他对上那双深深浅浅的黑眸,第一次没有躲闪,缓缓地说:

“你再猜一句话吧……是对是错,就只有这一次。”

 

猜什么?袁朗近乎茫然。

如果可以,袁朗比任何人都更愿意相信心有灵犀的说法。高城或许不知道,袁朗自己却明白,哪有什么天生的默契,无非是情境加上逻辑,再有些许的了解,换一个人也照样能够做到。退一步讲,哪怕他真的比别人做得更出色,原因到头来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对高城更用心而已。

可在前后左右皆是一片空白的此刻,无论他多么用心,都无法得知那一个答案。

这一次他要让高城失望了。袁朗带着些微苦涩想道,视线颤了颤,落在高城脸上。

眼前的面容,袁朗再熟悉不过。这是他心中沉甸甸的念想。

从前袁朗不爱说一辈子这样的话,也不爱听别人说。生命那么长久,他才走了一小半,远不到谈论一生的时候。可是看着高城,他却能轻而易举地想到一辈子。那该是怎样幸福的人生啊,如果能够拥有这个人。他也早已懂得何为知足,然而知足并不能浇灭渴望。那份越生越烈的渴望让他接了命令来到这里,让他在高城露出脆弱的时候不知餍足地靠近。

袁朗终于望进高城的眼睛。他悄然发现那双眼睛不同往日,盛着期待和更多深沉的情感。袁朗有一瞬的恍惚,他以为看到了自己的眼神。

高城说,就只有这一次。

袁朗豁然明了。与猜测无关,与对错也无关,在此时此刻,他想说的,该说的,要说的,都只有那唯一的一句话。

 

“我爱你。”

迎着高城的目光,袁朗坦然说道。

高城顿了顿,脸上微微泛起了红色。他没有答话,只是低下头去,伸手在袁朗的掌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对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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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脱缰野马一样的作业终于写完啦!(吐血

定下“脉脉”这个文题的时候,我脑海里瞬间就浮现出来了一首歌→Look At Me

在写文的间隙里,这首歌多次安抚了我狂躁的心灵……可以配合食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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