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

【袁高】脉脉(中)

(上)


士兵的比武上午就结束了。甘小宁拿了集团军总分第八,高城听着这名次,觉得高兴不是,不高兴好像也不应该,憋到最后拍着甘小宁的脊梁骨说,你倒是会拿,就给前八名发嘉奖通报。不过把人送上返程的卡车时,他又补了句,回去跟司务长说说,让他单独给你加俩菜。甘小宁说都要肉的,高城笑骂你个馋鬼,算是默许了。

师团营三级军官的考试定在下午,第二天还要开会,就都留在了军部。中午吃饭时,高城才得知了袁朗来此的真正原因。

“又他妈A人。”高城恨恨地磨牙,筷子戳着碗里的大白米饭,好像那是袁朗一样。

袁朗神情无辜:“我从来也没说我是来挖人的呀。”

高城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没一会儿气消了,脑子里突然想到什么,眼神倏地一亮。

“你明天参会吗?”

袁朗点点头:“参加。”

高城朝前凑了凑:“那就是说明天上午你还在这儿?”全体会是下午召开。

“嗯哼。”

“有安排没?”

袁朗说:“要跟这边负责评定的几位参谋一起开个研讨会。别的没有了。”

高城摩拳擦掌:“研讨完咱俩聊聊呗。”

其热情程度让袁朗深感诧异,“聊什么?”

高城:“就聊我们的想定作业。我想知道同样的题目,你会出什么招儿。”他的话里很有点儿较劲的意味,一双眼睛跃跃欲试地闪着光。

袁朗笑了笑,刚想说大兵团作战和特种作战是两个概念,不可同日而语,高城却好像早有预料,抢先一步说:“战争的艺术是相通的。”

袁朗扑哧乐了:“高副营长今天很深沉嘛。”

话音还没落,饭桌底下的小腿就不轻不重地挨了一脚。

高城板着脸:“你你你给个痛快话。”

“行!”袁朗也不推脱了,干脆地应道。

高城喜笑颜开,心满意足地低头扒饭。袁朗也重新动起筷子,收回注意力之前,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扫高城的喉咙。


当兵的吃饭都快,一食堂的军官也不见得斯文多少,都是埋头风卷残云的样子。高城因为喉咙疼,进食速度被迫比平时慢半截儿。刚吃了一半,就见对面袁朗拾掇好餐具,端着盘子站起身。

袁朗说:“你慢慢吃,我有事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高城艰难地咽下一口饭,正想说你先走也没关系,不用管我,袁朗已经利落地离开了座位,没有给他任何开口的余裕。

高城皱眉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然后猛地回神,嘟囔了句闹鬼的毛病。后来的饭却吃得有点心不在焉。

大约十分钟后,袁朗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蓝蓝绿绿的小盒子。

高城飞快地瞄了一眼,嘴上什么都没问,满脸却写着明显的好奇。袁朗忍不住笑笑,也不卖关子,直接把东西推到了高城面前。

高城拿起来仔细一瞧,是一盒金嗓子喉片。他愣住了。

袁朗:“对不对症再说,反正能缓解一点儿。”

“嗨……你说的就是这个事儿啊。”高城骤然不好意思起来,看看手里的盒子,再看看袁朗,似乎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半天才找出一句话,小声咕哝道:“……其其其实犯不着。”

当然是值得的。

袁朗出神地望着高城因为垂头躲避他的视线而露出的发旋儿,心底有柔软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高城总是把他的兵放到心窝里,每一件小事都认真以对,绝无敷衍。可一旦角色颠倒,他却好像浑身不自在。袁朗时常能从许三多那里听到不少消息。说有一回马小帅训练时不小心崴了脚,一连几天,高城每晚都到宿舍里监督他上药热敷。后来高城闹了次胃病,挂了三天吊瓶才缓过来。马小帅和甘小宁放心不下,一到饭点儿就跟在他后面提醒,却让高城狠骂了一顿,说这都什么婆婆妈妈的毛病。

回过神来,袁朗看到对面的高城仍旧是一脸为难,赶忙清清嗓子,换了戏谑的口气说:“高副营长,你对现状的判断有点儿错误吧?”

高城一时反应不及:“……啥?”

袁朗:“真觉得你那嗓子问题不大啊?明天不是说还要好好聊聊么,要是出不了声可就麻烦了。”

高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止住,最终舒展了眉眼。

“也是。”他笑道,然后晃了晃手里的药盒,“多谢了。”


吃完午饭,两人一起回了招待所。

高城和另一个师来的一位少校同住在二楼的标间,袁朗则在三楼,单人单间。他们在楼梯口道了别,袁朗没有立刻离开,静静站在通往三楼的第一级台阶上,听着高城的足音渐渐踏进走廊深处,一扇房门开了又关。

直到落锁的回声也飘飘荡荡地消失,他才缓步走上了楼。



研讨会结束,袁朗走出办公楼,看见高城站在不远处的旗杆底下,显然是在等他。

早上看着还有点灰蒙蒙的天气不知何时云开日出,湛蓝的天幕清澈透亮,只有几缕薄云悠悠飘荡。袁朗一走出大楼的荫蔽,阳光便铺天盖地浇了他满身,他的心情不由自主地灿烂了几分。

袁朗浮出笑容,快步朝高城走过去,正了正帽檐,“等多久了?”

高城没说话。

袁朗这才发现高城脸色不大好。俩人一打照面,高城就直勾勾地瞪了过来,眼里的神情说不清是怒还是怨,但无疑跟他预期中的兴奋是两码事。

袁朗纳闷:“……怎么了这是?”

昨天中午分别之后,袁朗就没再见过高城了。下午高城跟其他营级干部一起闷在报告厅考试。那边一出来,这边袁朗的工作紧接着就开始了,一忙就忙到晚上。回到招待所已近深夜,袁朗路过二楼,隐约听见高城那间屋里好像聚了不少人,热闹非凡。从泄露出来的只言片语里,袁朗判断出他们可能是在讨论下午的题目,想了想也就没去打扰。

问话一出,高城脸色又沉了几分。他两手叉腰,微微前倾了身体,眉头拧得像座小山,紧盯着袁朗开了口,极其缓慢地迸出三个字:

“乌……鸦……嘴……”

袁朗傻眼了。

如果说昨天高城的嗓子听起来像是破锣,那么今天显然连破锣都不如了——至少破锣还能响呢!

此刻落入耳朵的嗓音远非嘶哑能够形容。发声极其困难,每个字儿都像硬生生地从喉咙里拽出,破裂的尾音带上了更多血色,宛如行将就木之人的垂死挣扎。

“这、怎么……”袁朗一时关心则乱,慌张里还夹了点儿懊悔,该不会是那盒含片惹的祸吧?

“去卫生队看了吗?”他连忙询问。

高城阴郁地点点头。

“医生怎么说?”

高城本来不大想坦白,瞥见袁朗眼底的焦急,不情不愿地扯出两个字:“过劳……”

袁朗无奈,思绪一转就记起了昨天深夜偶然听见的讨论会,心底倏地冒出一点儿火气,忍了忍,到底没能咽回去。

“昨晚扯着嗓子吼的时候就什么都忘了,是吧?”他沉声说道。

高城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心说见鬼了,死老A怎么什么都知道?!惊讶完了,紧跟着就有点心虚。

今年的想定作业一反常态出了道防御题,考完出来,高城和其他几个军官不约而同地凑到一起搞交流。都是在基层真正带兵的,话一聊就多,从战略战术延伸到当今局势,纵谈阔论,好不快意。高城当然不甘心光在一旁做个倾听者,含着袁朗给的金嗓子就觉得后顾无忧,无比欢畅地加入了口水横飞的战局。今早一觉睡醒,喉咙干脆报废得更彻底了。

高城咽了口唾沫润嗓子,试图替自己争辩:“我……那是……”

“是什么呀?工作狂综合症?”袁朗呛了他一句,见高城又想开口,赶忙抬手制止,“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也别说。”

高城只好瞪眼。

袁朗叹口气:“走吧,赶紧回去多喝点儿水,按时吃药。”边说边扳过高城的肩膀把他往前推。

高城急急忙忙挣开,转过身扯住袁朗的胳膊,张嘴就想喊,最后关头终于长了点儿记性,悬崖勒马地闭上,改成用手在俩人中间来回比划。奈何没学过哑语,比划起来磕磕绊绊,始终不得要领,眉心很快透出一丝焦躁。

袁朗倒是明白了。

“约好的事情?”他苦笑,“都这样了还惦记着呐?”

高城眉头往下撇。

袁朗:“不行。医生肯定跟你说让你尽量别用嗓子了。”

高城脸上顿时一万个不乐意,不依不饶地抬手指指袁朗的嘴巴,又点点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听?”

高城眨巴着眼睛,点点头。

袁朗哑然,看着高城誓不让步的神情,半晌又叹了口气说,真拿你没辙。


地点无可争议地定在了袁朗的房间。进屋后,袁朗示意高城先坐,转身忙活着给电热壶加水插电。

高城从大清早开始就在为自己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喉咙生闷气,一路无话地走过来,愈发觉得心烦,屁股刚坐稳就反射性地往裤兜里摸烟。烟当然是暂时不能抽了,摸出来他就记起了这一点。正打算塞回去,袁朗恰巧忙完,一转头,跟他手里的塔山打了个一清二楚的照面。

袁朗长叹一声:“缺乏自觉啊……”叹罢就朝高城伸手,义正言辞地说:“没收。”

高城气呼呼地白了他一眼,把烟盒往远处的小茶几上一扔,然后挑衅似的冲袁朗抬了抬下巴。这一举动实在孩子气,他却全不自知,仍旧微微鼓着腮帮。

袁朗看得乐不可支,好不容易才从笑声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高副营长,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要有成年人的气度。”

高城气得一抬腿就要招呼上去,袁朗轻轻巧巧地闪身躲开,顺势从床头柜上扒拉过几张白纸,耀武扬威地晃了晃。

高城只好一屁股砸回凳子上,狠狠翻了个白眼,出不了声但不耽误他摆出口型:死、老、A。

不过这点儿闷气在他看到袁朗画地形图时,就被彻底抛到脑后了。

袁朗落笔极其干脆漂亮,线条一步到位,一看就知道基本功扎实得很。他省去了许多图标,只将最关键的等高线完完整整按比例挪到了眼前这张A4纸上。高城把凳子往前拽了拽,递给袁朗一个惊奇不掩赞赏的眼神,袁朗准确领会了精神,笑笑说老A也是陆军,陆军作战,要说成败皆在地形也不为过,功夫肯定得下足啊。

高城连连点头。

画完图,袁朗把纸往高城面前一斜。不用他开口,高城立刻心领神会,从口袋里摸出根签字笔,开始在图上标注。两人私下交流,战斗决心之类的当然不必再写,他也直奔重点,刚标出几个火力分布点和进军路线,袁朗就凑上来,笑着问:“028号是你吧?”

高城动了动眉头,算是肯定。

袁朗又笑笑,“那其他的不用标了,我记得你的方案,刚才研讨会上还翻出来说呢。以正面防御顽强抗敌来说,你的战术算不错了。”

高城拧着眉,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眼神一闪,迫不及待地把纸推过去,敲了敲纸面。袁朗便也不客气,掂笔上去就是一通划拉。

高城说不了话,却没妨碍两人交流。他皱眉袁朗就知道哪里有异议,他瞪眼袁朗就把否定的原因摊开一条一条仔细说明。渐渐地,高城静下来,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袁朗对战术安排的设计和分析里,时而皱眉,时而会心微笑。

红军在演习中担任攻方,常规部队的训练因而习惯在进攻背景下展开,防御作训几乎是空白的。起先看到命令时,袁朗还有点诧异,怎么常规部队的指战员考核要让他们特种部队来参与,但昨天一翻答卷他就明白了。从裁军到更新观念,从专注进攻到全面考虑,一切都是为了贴近实战。常规部队正在改变。往后红蓝双方的对抗上,这批对手只怕会越来越难应付。

这样的改变当然也包括高城。袁朗望着高城专注的眉眼,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从那年山地演习里钢七连的落败开始,他所注视着的这个人就不曾停下过脚步。走到了今天,还将走向更远的前方。


高城听得入迷,心里琢磨着袁朗依照半山腰狭长地形而制定出的以退为进、侧翼奇袭的战术,越想越觉得这仗打得妙。半晌才发现旁边没了动静,抬头去瞧,正好对上袁朗一张似乎有点出神的脸。黑亮的眼睛落在他肩上某一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城伸手在袁朗脸前打了个响指。袁朗微微一动,回神看过来:“嗯?”

高城敲敲地图,那意思是继续啊。

袁朗失笑:“我都说了这么久,高副营长能不能赏我两分钟,喝口水啊?”

高城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要是他能出声儿,袁朗肯定得挨骂。按照从前酒桌上高城的说法,死老A毛病多,非得把一句好好的话说得欠收拾。

热水壶早就不叫唤了,袁朗把电源按下去又加热了三十秒,然后倒了两杯水,递给高城一杯。高城一口气灌下大半杯,招手让袁朗别晃荡了,赶紧坐回来。

袁朗:“都说的差不多啦。坦白讲这题目不新奇,你没想出这个方案只是因为你以前很少从这个角度出发去考虑,太拘泥于防御这一命题。而且山地战你也打得少。”

高城显然对这个说法不满意。他沉下目光,良久,深深吸了口气,费力地吐出一句话。

“一,比九。”

袁朗一愣,目光闪了闪,片刻后语气沉缓地说:“……是,那次也一样。我假装挨打就是设套,为了把你们引进伏击圈。”他顿了顿,迎上高城的目光,说:“战争中没有绝对的进攻和防御,只要指挥得当,二者可以在瞬间转换。”

房间里静下来。

高城率先移开视线,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然后在图上半山腰处的敌情标记旁打了个问号。

袁朗:“最后一个问题,我凭什么保证敌人一定会上套?”

高城斜睨袁朗一眼,抱着膀子点点头。

袁朗乐了:“他要是不上套,那这场仗就不用打了啊!”

高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一张脸皱成一团,好像难以接受自己问了这么个愚蠢的问题。袁朗忍着笑,还没来得及说点儿什么,就见高城蹭地从椅子上跳起,用力搓了搓脸,顶着一头有点糟乱的头发望了过来。

那双眼睛极明亮,透着一股愉快,可表情却是与之不符的纠结。

袁朗挑了挑眉。

高城绷着脸,抄起扔在床上的帽子捏了又捏,东张西望的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原地踌躇了一会儿,他走到袁朗面前,下定决心一样从裤兜里摸出那包没剩下多少的金嗓子喉片,抠出一颗,递给了袁朗。

“……不、不许笑。”高城慢吞吞地说。

他故作镇定地别开视线,耳朵却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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