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

【士兵突击】同一片天空下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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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秋雨茫茫,营地里此起彼伏的饭前拉歌在雨丝的浸润中平添了几分肃穆和苍凉。

徐书睿扒拉着作训服和帽子上的水珠进了营部食堂,刚走两步就看见高城把脸埋在餐盘里,吃得风卷残云,手里还举着一个啃了半拉的馒头。等他打好饭坐过去,那馒头已经又换了一个。

部队做的的馒头一向个大瓷实,可高城一口下去几乎就咬掉了三分之一。

徐书睿忍不住拍拍高城的肩膀:“干嘛吃这么急?这会儿又不是在战场上,后边有炮轰着。”

高城这才发现他,抻长脖子猛咽了咽,腾出点空闲说话:“教导员来了啊。”他打了个招呼,然后笑笑,没忘了抓紧时间多嚼两口,“我着急回去,好多事儿等着呢。”

徐书睿劝道:“忙也不差这两口饭的功夫。吃饭快的我见多了,当兵的人嘛,但你这也太快了,别回头闹出个消化不良来。”

高城乐了:“跟我以前的指导员老洪说的一模一样。”

徐书睿一愣,这还是他头回听见高城提起从前的战友。他看了眼高城,后者的心思又都回到了吃饭上,正鼓着腮帮子跟最后半个馒头较劲儿。

白天徐书睿忙着写报告和会议材料,少见地没往训练场去,不知道具体情形,不过他听从靶场回来的副教导员张达说,高城整下午都跟营里的兵一起泡在土灰硝烟里,精神头看着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足。

虽然不大清楚个中缘由,但凭借一个思想工作者的敏锐,徐书睿觉察出这搞不好就是他一直在找的机会。

机会来了自然是要抓住的,徐书睿往周围看了看,营部食堂显然不是谈心的最佳场所,但好歹没连队那么多人,勉强算是清净,不至于太糟糕。他清清嗓子,正准备起个话头,那边高城喝完最后一口汤,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偏头喊起来:“不对啊!教导员,今天是周五,这周你轮休吧?怎么没回家啊?”

按照规定,副营以上家属就可以随军了。师侦营的领导班子里除了高城这个年纪轻轻的副营长,其余都是已婚人士。近几个月人员调动大,师部的家属楼还没来得及重新分配,徐书睿这些各团调过来的军官们都是孤身赴任,老婆孩子还住在老团部,暂时没搬过来。平时大伙住营部宿舍,每周五师部派班车,负责送轮休的军官回家过周末。

徐书睿一腔的工作热情,就这么被突如其来的问话堵在了嗓子眼,他愣了一会才说:“……哦,是这样,张达他老丈人最近身体不大好,从老家过来了,想让他周末陪着去看看病,我把假给他了。”

高城挺关切地皱了皱眉:“病得不重吧?”

徐书睿:“这我也不大清楚。”

“回头我问问他,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千万别客气。”高城收拾着餐盘,嘴上也没停,“您这周留下倒是巧得很。我今天下午去靶场转了一圈,觉得训练计划得改改。咱们营的兵底子好,现在这个强度对他们来说也就是个及格线,意义不大。新设备上手也不够速度顺畅,这方面还得再规划。我明天先大概列个修改方案出来,咱们商量商量,成吧?”

徐书睿怔怔地点头,他实在没有扭转话题的余地:“当然成,挺好,挺好。”

高城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站起身:“那行,我先回去了,晚上还得去连队宿舍转一圈呢。您慢吃。”

话音未落,人已经出去了两米远。

徐书睿瞪着高城离开的方向,一直看到人影消失,半晌扑哧一乐,脸上露出惊奇:“老谢啊老谢,塑料壳子原来是棵实心树,抽新芽啦。”


办公室里亮着灯,高城的桌子上堆满了各种总结和分析报告,他对着一台电脑琢磨新的训练方案,偶尔翻出某份资料作参考。将近八点整时,高城拉过电话拨通一连的号码,通知那边他马上过去一趟。

高城打算利用这周的休息时间跟各连熟悉熟悉,今晚是个开端。

夜晚的营区因雨天而更显得寂静,雨势不大,高城没有打伞,迈着大步往一连宿舍楼走,路上和两名同样没穿雨衣的纠察擦肩而过。

任云帆早已等在门厅,看见高城,立刻迎过来。

高城问:“都在呢?”

任云帆答:“六班和七班在阅览室学习,其他班都在宿舍。”

高城点点头:“行,你带路吧,每个班都转转。先说好,不要搞得那么严肃,我今天可不是来查你们的。”

任云帆笑着:“是!”

俩人说着话往楼上走,爬到一半,高城又说:“先去五班吧。”

五班宿舍里,班长李一鸣正拿着一瓶红花油给于善揉腿上的瘀伤,其他兵各自干着自己的事,看书的,擦鞋的,写日记的,还有两个在半认真半闹腾地争夺一个篮球。

任云帆敲门进去,连里的兵跟他熟,笑嘻嘻地随意打了招呼。

任云帆:“都停一停,副营长来看大伙了。”

这话可比连长本人有威力,一班的兵瞬间从各种姿势变成立正,集合成一列。高城进门对上这阵仗,挺无奈地一笑:“放松站放松站,我还跟你们连长说随意点,愣让你们弄得像突击检查。”

他率先看向于善:“怎么样,身体好点儿没?”

于善:“报告副营长,好多了!”

高城:“别报告了,我说……”他看了看一列仍挺胸绷直的兵,“你们真可以。来,听我命令,全体都有,解散!”

声音里的笑意掩盖不了,高城喜欢这样的纪律性,更喜欢这股子倔劲儿。

“哎,我怎么闻着这么大一股子红花油味?”高城抽了抽鼻子,问。

李一鸣指了指桌子的药瓶,这回倒是顺了高城的心意,没喊报告:“我刚才给于善抹了点儿。”

高城先来五班就是因为于善,他对这个触动了他的兵自然多些关心,赶忙让于善坐下,扯起他的裤腿看了看。抬头又瞧见于善一脸的愁容不展。

高城:“干嘛皱着脸?”

于善低头自我检讨:“副营长,我耽误我们班的训练了。”

李一鸣就站在旁边,轻轻拍了他后背一下:“不是跟你说了,叫你别这么想。”

高城看了眼这个班长,笑了笑:“你要真过意不去,就赶紧把身体养好了。”他转向周围的兵,大声说:“都瞧见了吧?可别学他啊,训练刻苦是好事,把自己搞垮,那就叫得不偿失。今天下雨了,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都注意点儿身体,半夜被子盖严实。回头谁要是真不舒服了,早点打报告,别再弄一出二话不说咣哧倒地的戏码来。”

兵们都笑了,二话不说咣哧倒地了的于善也低头不好意思地笑。

高城跟五班聊了会儿闲常。一个兵把先前放下的篮球抱了起来,高城瞧见了,扬了扬下巴问:“球打得怎么样?”

那个兵挠挠头:“还行吧。”

任云帆忍不住插嘴:“听他们在这儿装。副营长,这群小子狂着呢,听说警卫连篮球打遍师部无敌手,不乐意了,非要我出面跟人约战。”

高城:“哦,那你约战了没有?”

周围的兵一个劲憋笑,任云帆对着自己挖的坑垮下脸,咳了两声:“约了。”

高城一乐:“这劲头我看挺好,是不是无敌手那就得赛完再说。比赛什么时候?”

任云帆说:“星期天下午。”

高城:“到时候我去观战,给咱们营助个威。”

那个兵眼睛一亮:“真的?”

高城:“我不说假话。但是我有个条件啊,要是让我看到你们输了,全体回来跑圈。”

屋里炸开了窝,兵们七嘴八舌地叽喳。

“我看过警卫连跟通讯连打,嗨,水平也就那样!”

“副营长放心!”

“咱们毙掉他们没商量!”

高城看着他们,嘴角的笑意愈发浓厚。他凑过去,敲了敲床帮:“同志们,切忌轻敌。战略藐视可以,战术上一定得重视,明白?”

“明白!”


兵与兵的亲近是最快的,高城是军官,但不在乎军衔的时候,他也是个兵。一晚上转悠下来,几乎每个班都像五班一样热闹。

离开一连宿舍时,已经到了该吹熄灯号的点儿,任云帆送高城下楼,刚拐过楼口,两人便齐齐愣住。外面雨势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哗啦啦从天而落,但这不是原因,让两人愣住的是立在门廊处的徐书睿。

哨兵苦着张脸瞄了眼自己的连长,想必教导员站在这里有一会儿了。

高城诧异地走过去:“您怎么在这儿呢?”

徐书睿笑着扬了扬手里的伞:“估摸着你没带,刚好没什么事,就给你送来了。”

路面上积起的水洼被路灯照亮,如同广袤土地上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湖泊。暗影笼罩的地方,湖泊与地面融为一体,连成汪洋。

两双军靴踏过水面,速度是军营里难得的缓慢,可以说近乎闲散。

高城很久没有这样闲庭信步过了,久到必须以年头为单位计算。他性子急,这一点也并无列外地体现在走路上面。步伐慢下来,人就有了更多时间思索,高城转头看了看另一把伞下神情悠然的徐书睿。

高城:“教导员,您怕不光是来给我送伞的吧?”

徐书睿:“你觉得呢?”

高城:“我觉得您是有话想跟我说。”他歪了歪头,更正道:“不对,确切地说,该叫谈心。”

徐书睿笑:“你说对了一半。本来是想跟你谈谈心的,但是现在不用了。”

高城沉默了一会,犹疑地问:“您早看出来啦?”

“看出来什么?”徐书睿故意调侃,“看出来你的心思一直没跟着人过来?”

如果说高城先前还有点怀疑,这会儿已经是百分之百肯定了,他叹气道:“亏我还觉得自己早早想明白了,当局者迷啊……这不是让人看笑话么。”

徐书睿可不同意:“哪里是笑话?高城啊,你经历的事情,换做多少人都不一定能比你处理得更好。我们都知道,所以才一直等着你迈过这道坎。”

高城又叹了口气:“我们……还有营长是吧。”他不是在问。

徐书睿不由得大笑:“是,老谢可比我着急多了。他一直等着你跟他拍桌子呢,有事没事就叨叨说,哎呀,真羡慕702的王团长啊。”

高城没懂:“羡慕啥?”

徐书睿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嘴上什么都不说。

高城把他的话又琢磨了一遍,终于反应过来,一张脸上七分惊讶三分难堪:“……我靠,我跟团长叫板的事情居然已经突破团部防线了!”

徐书睿乐得笑出了声,不顾伞沿滴滴答答地滚着水珠,伸出条胳膊拍了拍高城。

“后生可畏啊。”他说。

高城颇受打击,闷声闷气地说:“您就别埋汰我了。”

徐书睿又是一阵笑,笑声止息后,他感慨地抬头看了看前方的天空。雨夜无月亦无星,笼罩天空的是浓重的黑色,但在他看来,这却是近段时间以来最明亮的一个夜晚。

徐书睿说:“你今天提到了你曾经的战友,也看望了你如今的战友。我想过你对师侦营敞开心扉的那一天会是什么样,很好,一定是很好的,但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好。”

高城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每走一步都带起水花,划出小小的弧线。他一贯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可惜不管指导员也好,教导员也罢,都有本事把一件事说得温情脉脉。

敞开心扉,高城琢磨着这个词,然后敞开心扉深深吸了一口气。雨水,泥土,草地,沁凉的空气带着这些气息从他的胸腔中冲刷而过,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七连解散那天,高城有个最简单的愿望,他想找个人说话。撞上许三多那个地狱纯属老天作弄。高城说许三多,跟我说话,两分钟后他就后悔了,第五分钟结束时高城干脆开始怀疑人生。而在那场不能称之为聊天的聊天中,有个问题被暂时遗忘了:倘若找到了一个能聊天的人,他又想说些什么呢?

现在,高城在这个零落的雨夜里回望那个夜晚,蓦然明了,他想说的,是七连的故事。他和七连,他的七连。

显赫一时的钢七连解散得那样寂静,人群离散,仿佛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留下。但只要还有一个人心中记得七连的名字,七连的故事,七连就永远存在。

高城听着雨滴打在伞上的清脆声响,静静地说:“教导员,我跟你说说我的老部队吧。”

徐书睿很惊喜:“好啊!我可是久闻钢七连大名了。”

“我们七连,没得说。那连史,那战绩……

“我当初军校实习就去的七连,毕业分配,除了七连我哪儿都不愿意去。当兵就得当这样的兵……

“当了一年排长,后来接了老连长的班。老连长走的时候跟我说,高城,七连的连旗就交给你扛了!那天晚上我一宿没睡着……

“这几年我带过一个最好的兵,一个最猛的兵,还有一个最不可思议的兵……”

年轻连长的话语带着怀念和淡淡感伤,穿过雨幕,一直飘出去很远很远。


这一场雨同样笼罩着百里之外的七连营房。

这栋楼里只有一盏灯会在夜晚亮起,而今晚,那盏灯早早的灭了。

钢七连最不可思议的一个兵,许三多躺在自己的宿舍床上,已经睡熟。不久之前,他才从兄弟部队帮忙回来。他现在是个杂兵。

光源不明的微弱光线透进窗户,照着桌子上一封尚未收进抽屉的信。

那是一封来自兄弟单位的感谢信,写给他的连长。

夜仍漫漫。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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