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01  02

三

窗外的月光照进这间十几平的屋子，高城躺在床上，看着地上窗栏的影子渐渐从向西斜变成了朝东斜。

再过不久，天就该亮了。

高城很少失眠，当兵的人除非碰上天大的心事，否则没时间失眠。一天的训练下来，任什么愁绪沾着床都得给睡觉让路。就算是七连解散的那天晚上，在一通发泄和一场不愉快到令人发笑的谈话之后，高城反而抛开忧愁，一觉睡到天亮，连个杂梦都没有做。

可是这晚，高城彻底地失眠了。

下午和于善的谈话让高城发现了一件在他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对自己身处了一个多月的这个队伍竟然是堪称陌生的。全营连后勤保障人员在内，共三百八十四个人，而他这个副营长能够把名字和脸在脑海中对上号的甚至不足半数。

高城无比惊讶，惊讶于这个事实，更惊讶于这样的自己。他辗转反侧了大半个夜晚，始终没能得出什么满意的结论。

月光已趋于黯淡，很快便消失不见，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降临了。

高城仍旧毫无睡意，沉浸在他漫漫的思索之中。

起床号拉开一天的序幕，师侦营在号声中苏醒。

两个多月的磨合下来，这支汇聚了各团尖兵的队伍开始显现出它卓越的一面。各连队列集合得整齐而迅速，迎着晨光跑向师部操场，嘹亮的口号划破长空。

早饭过后就是一天的正式训练。

高城绕着全场察看了一圈，最后停在越障练习的场地旁。一连正占用着这个场地，士兵们一个接一个翻越最后的障碍，然后跑回到起点，准备着下一轮练习。

这个项目的训练高城已经看了成千上万次，早就了无新意可言，但他的神情很专注，渐渐地又由专注变成了愣神。

师侦营的场地完全符合标准，但钢七连的越障设置从来都和标准高度不一样。七连总在不断跨越一个又一个仿佛遥不可及的目标，于是他们有着旁人望尘莫及的优秀和骄傲。

然后高城猛地一顿，以一种迟缓的速度意识到自己是在追忆七连，又一次，也可以说是第无数次，在注视着师侦营的时候。他一点点地皱紧了眉头。

副营长直愣愣地戳在场地旁显然是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很快就有一个兵发现了高城，赶忙凑到他们的连长身边小声报告。一连长任云帆正热火朝天地催促后边的人跟上，得到消息回头，恰好对上高城看起来十分阴沉的脸色。他浑身一激灵，迈开步子跑过去。

“副营长！”任云帆敬礼喊道。

高城应了声，朝他回礼，动作很机械，因为这是出于长久以来的习惯，而不是他转回了注意力。

任云帆被副营长大人的沉默搞得有点心慌，他顺着高城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连队，问：“副营长，您有什么指示？”

高城终于回了神，“哦，没什么大事儿，我过来看看……于善今天怎么样了？”他找到一个合适的话题。

任云帆拔着军姿，一板一眼地汇报：“报告，于善今天遵照医嘱仍在休息，人在宿舍，班长李一鸣负责照看。您找他？”

高城：“我不找他，我是……哎呀，你先稍息。”

任云帆稍息了，但没敢站得太放松。换成高一级的教导员他恐怕都不会这样拘谨。徐书睿跟他们处了两个多月，谁都知道教导员脾气好，而副营长虽不至于凶神恶煞，但私下里鲜少跟他们交流，到现在也不清楚内里是个什么脾性。

高城捡起话头接着说：“我是要找你。昨天教导员到五班问过话，我也找于善谈了谈。你是连长，我问你，于善的情况你先前注意到没有？”

这话听着很有点兴师问罪的意味，任云帆刚刚稍息的脚跟立马又并拢了：“报告，注意到了！我之前看他玩命训练，想着这是上进心起作用，能提高成绩当然最好……”说到一半他就觉得像是在替自己开脱，立刻改口：“是我工作的疏忽，不够关心战士心理，副营长，我写检查！”

“写写写检查，写什么检查，现在没时间让你写检查！”

高城有些生气，不过是在生自己的气，那句“不够关心”实实在在扎到了他的耳朵。

任云帆现在不单紧张，还很迷茫：“副营长，那……这……”

高城看出了他的有话想说和不敢说，忽然间有些懊恼。过去他和七连的兵寝食同步，在不必摆出连长威严的时候，他们会跟他在一起打打闹闹。高城当然知道那样吵嚷的幸福时光只属于年少的时代，他不可能当一辈子连长，更不可能到了三十岁还让人踢屁股，但眼前现时现地的生分仍让他有点受伤，并且更加省悟了某些东西。

“一连长，”高城突然喊道，紧接着问了个同样突兀的问题，“你是哪个部队过来的？”他问得很轻柔，任云帆的声音下意识地跟着低了下去：“353团二营四连。”

“四连的连长？”

“是。”

“你想你的那些兵吗？”

任云帆的眼眶一瞬间潮湿起来：“……想。”话音刚落，他又立刻看向不远处翻腾跳跃的队伍，说：“不过没多少时间想，现在我的兵都在这儿呢。”

高城沉默，在沉默中重重地吐了口气，然后他抬手用力拍了拍任云帆的肩膀。

“你不错，很不错。”高城说，“过去吧，你的兵都在等你。”

钢七连和师侦营是两支不一样的队伍。

钢七连有五十七年的连史，师侦营建营还不满三个月。

钢七连曾有过五千名士兵，师侦营抵不上它的十分之一。

钢七连的荣誉写在两面招展的连旗上，师侦营甚至还没有参加过一次实弹演习。

高城终于能够对自己承认，在职责之外，在理性之外，在心底的某个地方，他从未真正接纳过师侦营，这个他所归属的崭新的队伍。他固执地认为只有七连才堪当他的世界，容许其他队伍进驻内心便是一种背叛，他就像一个因父母工作调动而被迫转学的孩子，幼稚地惦念着曾经的朋友，而拒绝结交新的伙伴。

那天早上高城告别了七连的最后一个人，告别了七连的营房，但事实上，他还在那个地方，没有踏出半步。

“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容是别人，欲是自己，这样的天地才跑得欢畅。”接受调职命令时，高城对老团长王庆瑞说过，他想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然而人这一辈子，想明白了道理只能算开端，做得明白才是真正的明白。

七连曾是高城的世界，现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不是留下了废墟，而是带走了围筑这个世界的藩篱。于是得以看见，世界之外还有世界，更广阔，更高远，拥有和钢七连不同的面貌，但同样值得追寻。

师部的训练场地方很大，师侦营一连再往东去是正在泥潭里匍匐前进的二连。二连长宋志刚是个大嗓门，场上此起彼伏的呼号也没能盖住他的声音：

“王小川！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重心放低，速度要快……你俩脚是摆着好看的？光用胳膊扒拉你能扒拉多远啊？还有别梗着脖子，匍匐匍匐，你梗脖子是怕敌人看不见你？”

高城远远地看过去，那位连长喊归喊，却很有耐心地跟着他的兵一趟一趟地跑，两手从铁刺荆棘里伸进去，帮他纠正细微的动作姿势。

胸口隐约发起痒来，仿佛是为了缓解心上那股触碰不到的痒意，高城用力地揉了揉右手。手背关节上一个多月前让他砸出来的伤早已经好全了，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

愈合之前，结痂的伤口也狠狠痒了两天。

高城深深吸了口气，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大步跑进了训练场，跑向他的兵。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