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

【袁高】你不知道的事(中)

我真是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了


前文链接

******

齐桓推门而入,饶是有所准备,仍旧被骤然浓重起来的烟味呛得咳了几下。

办公室里云雾缭绕,袁朗半仰着身体靠坐在椅子里,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手指间是一支快要燃烧殆尽的香烟。

“队长……队长!”齐桓忍不住抬高嗓门喊道。

袁朗的手一颤,烟灰抖落在地,至此才意识到屋里进了人。

“你怎么回事儿?”他皱眉瞥了齐桓一眼,探身向前,把烟头摁进早已没有空余的烟灰缸里,“不记得敲门?”

齐桓无奈:“我敲了,你没反应,不能怪我。”

“那你就别进来。”

“再不来,你这屋里飘出去的烟都够把火灾报警器给激响了。”齐桓用手在脸前扇了扇,一脸嫌恶。

袁朗并不买账,拉过笔记本,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眼皮都没抬一下。

“有什么事,说。”

齐桓脚下一个立正,目视前方,语气严肃道:“报告队长,身为你的队副,我有责任提醒你珍惜革命的本钱。”

“我知道分寸,用不着你操心。”

“这还叫知道分寸?”齐桓不乐意了,两步迈到袁朗办公桌前,抄起烟灰缸跟袁朗争辩,“队长,你的肺很可能已经一半红一半黑了,要不你去医院查查。”

袁朗发出一声模糊的哼笑,再无更多反应。

“说不定还能碰见高副营长。”齐桓瞥他一眼,补上半句话。

“……好端端的提他干什么。”袁朗顿了顿,左手条件反射似的在桌面上摸索着烟盒,再开口时显得有点烦躁,“跟他有什么关系。”

齐桓嘁了一声:“得了吧,别的事情我不敢说,这件事我还是敢肯定的。打从医院回来你就有点儿不对劲,刚才大队长还问我怎么回事来着。”

袁朗终于转头看向他,目光沉了沉:“你没说什么吧?”

齐桓没好气地回道:“我说今年的南瓜让二中队削了,你不高兴。可以吧?”

 

袁朗失忆忘记了高城这件事,整个A大队只有齐桓知道。

那天在医院,目送高城离开后,袁朗沉默了一会儿,对齐桓下达了命令:“这件事对谁都不许说。”

齐桓多多少少明白他的想法,只是仍怀疑这么做是否妥当,犹豫再三还是追问了一句:“连大队长也不报告吗?”

“嗯。”

此后的回程路上,袁朗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神色阴郁纠结得连跟随他好几年的齐桓都感到惊讶。

齐桓知道他是心中在意,一时难以释怀。哪怕遗忘的东西再少,失忆这个说法总归让人不大舒服,更何况袁朗向来不容许自己对什么事情一知半解,模糊不清。

可眼见一个月过去,袁朗始终不曾问过齐桓这个知情人任何问题,倒越来越像暗地里自己跟自己较劲儿,齐桓实在无法继续若无其事地看下去了。

他瞧着袁朗的脸色,叹了口气,劝道:“队长,想不起来就别难为自个儿了。”

袁朗没有答话,抬手揉了揉额头,放下手里的工作,再度靠回椅子里。

“你要真想知道高副营长的事儿,咱队里有的是人可以跟你说。反正你俩拢共就见过三回,还都是演习任务,第一次三多在场,第二次我在场,第三次成才吴哲都知道,站这儿五分钟就说完了。”

袁朗默然,转头望向窗外。推拉窗开了小半扇,外头的杨树叶子神气十足地探进来几片,绿得欲滴。他记得楼前这棵树是前年七月移栽过来的,那时他就坐在同样的位置上,研读一份要求A大队与一支即将整编的重装部队进行山地演习的命令文件,间隙里偶尔抬头,所见只有玻璃与蓝天,树苗尚且低矮,不曾触及他的窗沿。

随命令而来的还有一份敌军资料,首当其冲的侦察连有一个铁骨铮铮的名字,叫作钢七连。 

“就只是这样?”袁朗突然问。

“这样?”齐桓不解,“哪样啊?”

“五分钟就说得完?”

齐桓仍然迷惑,直觉告诉他袁朗很在意这个时间,但他想不出为什么。

“这,不是,就那么几件事儿,还能怎么样?”

袁朗垂下眼帘,片刻后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可是队长——”

“出去。”

 

齐桓离开后,袁朗将视线再度投向窗前的树叶,半晌,深深吐出一声叹息。

袁朗记得那些过往,记得和钢七连打过的一比九的演习,记得与师侦营合作的选拔赛,也记得夜晚港口停泊的红军指挥舰。他忘记的只有散落其中的高城,就像一幅拼图丢失了零星的几块,虽然称不上完整,却不耽误看懂整幅画面。

高城和他并不熟悉,也无演习以外的交情,那么这大抵可以算作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正如那日医生所言,对他的生活毫无影响。

可是,袁朗想,这话说得不对。

不被工作占据思绪的时候,袁朗总是无可避免地想起那天医院里的情景。

高城低下头的那一刻神情落寞,再抬头时,笑得浅淡却郑重。他抬手敬礼,四月的阳光染上他的发梢,又滑落他的指尖。他的眼中有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说,再见。如同一场再也不见的告别。

袁朗常常在梦中看见那双黯淡的眼睛,醒来后临窗眺望,愣愣出神。月华似水,从远方的375峰顶流泻而下,满室清辉里袁朗毫无根据却万分笃定地想,他应当见过同一双眼睛在暗夜的星光下倏然亮起的模样。

 

最近二中队正在操练新南瓜,中队长特意过来拜托吴哲,要他有事没事多在花圃前悠闲地除除草施施肥,以增加从这条必经之路跑向375的南瓜们的心理痛苦。吴哲一边啧啧感叹能当上队长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一边欣欣然侍弄妻妾。

许三多训练完回来,蹲在一旁看他灵巧地摆弄那些花枝绿叶。

“以前我爹可嫌弃我了,说我不会种地。”许三多感慨,“锄头,你种得真好。”

“三多啊,这是园艺,艺术和种地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吴哲正好为人师,眼角余光瞧见齐桓从楼门口出来,一路走向训练场,脸色阴沉,好似变回了削南瓜时的冷面屠夫。

他愉快地招呼道:“菜刀,不开心啊?”

齐桓顿住脚步,瞪着吴哲笑容洋溢的脸,又看看他手里捏着的花枝,不知想到了什么,咬了咬牙:“一个两个,都娘们唧唧的。”撂下这句话后便脚下生风地离开了。

吴哲转向许三多,满脸错愕和委屈:“我说什么了?我做什么了?”

许三多咧嘴笑了笑,“齐桓刚才说他去找队长,可能,可能是被队长骂了吧。”

吴哲忍不住嘀咕:“那也不能迁怒啊。我还想说呢,一个两个,都不正常!”

许三多问:“谁啊?”

“还能有谁,烂人呗。”吴哲耸耸肩,没好气地说,“这大半年来时不常就阴晴不定一番,最近这个月更是变本加厉,鬼知道他想什么呢。”

“队长他,他是又用脑过度了吧。”

吴哲扑哧一声笑了:“对对,肯定是这样。三多啊,你去关心关心他,跟他说一说这个用脑过度的坏处。”

去年得知许三多为了成才跟袁朗据理力争,噎得袁朗哑口无言这件事后,吴哲乐了好几天,后来就总喜欢撺掇着许三多去找袁朗聊天或者求教。

许三多摇摇头,“我不去。成才刚调来那会儿,我我去找队长,想谢谢他,他说除非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否则不要到他眼前晃荡,还说我会,会让他想到不该想的。”时隔许久想起这件事,许三多有些迷惑,“吴哲,什么叫不该想的?”

吴哲来了兴致,一屁股坐到花坛边上,侃侃而谈。

“人这辈子不该想的事情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伤天害理的和痴心妄想的。前者想了于人不利,后者想了于己不利。烂人嘛,于人不利的事情他想的多了,天天变着法儿的折腾我们。至于痴心妄想,他那么精明透顶的人,哪会舍得坑自己。”吴哲撇了撇嘴,“再说,这每天按部就班的日子,看见你他能想到什么呀?”

“这,我也不知道。”

吴哲盯着许三多左瞧右瞧,突然猛地一拍大腿:“他是不是还欠你们连长一顿酒没喝来着?”

许三多反应了一会儿,才记起当初在医院养伤时听来的故事。

“就是队长说要舍命的那顿?”

得到肯定后,许三多又说:“是没喝。小宁,还有小帅,打电话的时候他们,他们都跟我抱怨。”

吴哲一脸稀奇:“没想到烂人还会良心不安,我一直以为他都没有良心这种东西了。”暗暗笑了笑,又奚落道:“也是活该,去年演习结束到现在,中间好几次假期,多少顿酒都该喝完了。”

许三多说:“队长放假也一直待在办公室不出来,也许是工作忙。”

吴哲摇着头,仍是一句老话。

“鬼知道他在想什么。”

 

二十三岁那年,袁朗正式加入A大队。大队长铁路毫不避讳他对袁朗的欣赏,曾当着整队人的面对袁朗说,有些人活了一辈子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你不一样。聪明,专注,野心勃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能够做到。等哪天你明白了想做的和该做的这两者的区别,你也许就能走到我的位置,甚至更远。

袁朗没有辜负铁路的信任,走过坎坷浮沉的他优秀得出类拔萃,身为管理者和指挥官,从不曾做出任何错误的决定。

其实袁朗明白,他本应该像齐桓建议的那样,以一种最为简洁有效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情,然而每一个本应该都意味着截然相反的结果。

明明渴望知晓一切,却又抗拒着从他人口中得知。

碰见高城之后,袁朗开始不了解自己。

这个认知让袁朗有些心烦意乱,他站起身绕着屋子走了两圈,然后停在办公桌旁,弯腰从右侧第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

这几乎是他除了A大队之外最珍视的东西。里面记着许多名字,每个名字都让他尊敬又遗憾。这些年来,袁朗习惯在迷茫的时候将它打开看看。

他一页一页地翻过,目光停留在最后一个名字上。

伍六一,三五三团一营机步一连三班班长。

伍六一,袁朗想,钢七连的兵。

高城的兵。

他像被烫到手一般飞快掀过这一页,却在视线触及下一张的瞬间僵在原地。

印象里本该空白的纸页上用极重的力度和墨痕写着一个名字,透过笔触仿佛感受得到落笔之人压抑满腔的情绪。

 

他的笔迹。

高城的名字。


TBC


 
   
评论(2)
热度(378)
  1.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weibo:觅_Chan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