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

【红海行动/罗星】星光璀璨(End)

这是一个关于罗星的故事。

这也是一个关于罗星和他的战友们的故事。



星光璀璨


*私设遍地。

*Bug肯定有,都是我的。

*OOC,OOC,OOC,请慎入!

 

 

“早上好,罗。今天你感觉怎么样?”

伴随着愉快清亮的问候,护工塔娜走进病房。她每天都在早班护士查完房的十分钟后准时到达。

罗星躺在病床上,在护士来给他扎针之前就已经醒了。

“早,塔娜。”他招呼道,“还不错。”

“真的?”

塔娜走到病床旁边,用手中新鲜的玫瑰花换下床头柜上枯萎的那一支,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审视地看了看罗星,脸上带着不赞同的笑意。

“别对我撒谎,罗。你知道的,我必须了解你真实的情况。”

“真的还不错。”

“我可不这么认为。”塔娜弯下腰,调整输液泵,更加仔细地瞧了瞧他,“你的脸色很难看,眼眶下面黑得像我家的水缸。昨晚没有睡好吗?”

罗星很少听她说这么长的英语,皱着一张脸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说:“也不算。”顿了一下,又说:“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但我敢肯定,昨晚要比往常糟糕多了。”塔娜直起身体,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倾诉对象,大声地抱怨起来:

“只下了那么一丁点儿雨,还又都变成了蒸气,后半夜简直能闷死人。”

“是有点儿热。”罗星附和了一声。

但是塔娜很快又露出笑容,告诉他今天是个好天气。她走到窗户旁,将头天晚上拉得严严实实的淡蓝色窗帘一把扯开。

的确是个好天气。

太阳一早就升起来了,云层很薄,轻纱一样散落在天上。昨夜那一丁点儿雨水似乎足以把天空冲刷干净,透过窗棱望出去,一碧如洗的湛蓝天幕正无边无际地向远处伸展。罗星被那片天空吸引,痴迷地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时,塔娜已经例行公事地为他打开了电视机。

“我听外面那些叽叽喳喳的护士们说,你很快就要离开了。”

塔娜放下遥控器,转过头,神情有些不舍地看着他。

罗星点点头:“嗯,大概就在这两天。”

消息是从大使馆那里得来的。罗星在医院住了将近半个月,这期间,中国驻吉布提大使馆的魏领事来探望过他两次。第一次罗星几乎没什么印象了。那时候他刚刚苏醒,麻醉的药效还有一小半残留着,意识朦朦胧胧,只记得几个身影围在自己的病床前。其中一个弯下腰,轻轻喊着他的名字,用的是标准的中文,嗓音很是温润动听。

他顾不上应答,在呼吸面罩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海盗……”

对方愣了愣,很快便善解人意地回道:“已经抓住了。移交给了索马里海盗法庭。”

罗星放下心来。那两个字耗尽了他仅有的力气,身体不知何处传来的疼痛感像一股黑雾,在他眼前弥漫。紧接着,他再次陷入了昏迷。

第二次见面,罗星的状况好转许多,已经能跟魏领事聊上几句。魏领事向他说明了一些必要的情况,最后安抚他说,先在吉布提集中治疗一段时间,等他的身体能够承受住长途飞行,大使馆会安排他返回国内,继续治疗。

大使馆对罗星的事情不可谓不尽心。这家医院是当地最好的一家,罗星一人住一间病房,屋子里还有电视。罗星听不懂阿拉伯语,但还是每天都让护工把电视机打开,从早晨听到晚上。热闹总比寂静好。

 

三月末,吉布提的气温正走向炎热。窗户开了半扇,时不时吹进几缕没有凉意的风,掀动窗帘微微摇摆。罗星在塔娜的帮助下吃完了早饭。跟以前相比,他吃得少多了。当地食物不合胃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罗星是真的不知道一个人整天躺着,饥饿感还能从哪儿来。

彻底清醒之后,罗星发现自己不能动了。询问医生和护士,每个人都摆着笑脸,却闪烁其词,只用蹩脚的英语告诉他好好养伤,不需要担心。罗星猜测这可能是魏领事特意嘱托过,不许他们向他透露真实的病情。不过,他也不需要别人透露。

罗星从军已经九年了,其中有五年是在海军陆战队度过的。他熟悉人体从头顶到脚底的所有构造。哪一个部位迷走神经集中,只需一击就可以致人昏迷;哪一个部位看似坚硬但脆弱非常,如果打斗中没有控制好力度,很可能会不小心击毙对方。他的脑海中还留着中弹时的清晰的记忆。那颗子弹从斜下方飞上来,击中他的左侧,按照飞入的位置和角度来说,弹头很可能在穿透皮肉之后,又凿穿了他的第六节或第七节脊柱。

塔娜收拾好餐具,离开病房,很快又端着一盆清水回来。

“好了,让我们开始今天的‘凉爽一刻’。”她说,冲着罗星眨了眨眼。

罗星笑了一下,默许了。刚住院那会儿,他很抗拒让一个陌生女人来给自己擦洗身体。塔娜只用了两句话来打发他。

她先是问:“罗,你多大了?”

罗星回答二十七岁。

塔娜摸摸他的脸颊,说:“我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儿子。”

无论如何,罗星拗不过一个母亲的善意和执著。

现在他已经接受了每两天进行一次的“凉爽一刻”。毕竟,比擦洗身体更难堪的事大尤其在。他不能动,这就意味着包括吃喝拉撒在内的一切,他都只能依靠塔娜的帮助。塔娜是本地人,年近五十,体态丰腴,长着一双风趣和善的眼睛。

罗星躺着,塔娜小心翻过他的身体,用毛巾仔仔细细地擦洗。为了取出子弹,清理创口,罗星的背上划开了一道长口子,手术将近十五个小时,创口眼下还不能缝合。罗星浑身没有知觉,但即使躺着不动,他还是觉得身体说不上来的地方一直发疼。他尽量忽略疼痛,把注意力都放在听电视机的声音上。

国际新闻频道正在播放伊维亚的当前情况*。伊维亚前几日爆发了内战,罗星对这件事多有关注。战争会对平民百姓构成巨大威胁,他不清楚伊维亚有没有中国人,如果有,是多少。但外交部肯定已经行动了。罗星想。2011年利比亚也发生过同样的内乱,那时候他们就做得很好。外交部,商务部,民航总局……罗星还记得他跟队友们趁着吃饭时间,聚在休息室的电视底下看央视七套的纪录报道。

“……而对占相当数目的中国侨民来说,刚刚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消息。”女主播说。

罗星趴在枕头里,微微地笑了。

新闻仍在继续:“中国临沂号——”

他猛地回头,差点儿扭断唯一能动的脖子。

“——将会是第一艘进入港口的军舰。”

“塔娜!”罗星大喊,“把我翻过来!”

电视里,中国侨民们排起了长队,正挨个检验护照。镜头紧接着从侨民等待区转向港口外,那里海浪涌动,一艘白色舰船正从远处徐徐驶近。临沂号离奥哈法港口还有一段距离,在画面中看起来只是一团模糊的白色,但罗星仿佛已经看到了舰上雷达转动,一抹一抹的蓝色迷彩伫立甲板两侧;五星红旗在最高处猎猎招展,旗帜下,他的战友们整装待发。

“军舰?”塔娜也听见了新闻,她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军舰!”

罗星紧紧盯着电视,胸膛随着呼吸剧烈起伏。镜头切开了,下一则新闻插入进来。罗星这才松了劲儿,后脑勺砸回枕头上。

“罗,你是中国军人,对吧?”塔娜听说过一些传闻,她不确定地问。随后又指了指电视,说:“那是真的吗?中国军舰?”

罗星喘了口气:“是真的。”

“但,那可是军舰啊。”塔娜难以置信,“你知道的,这种时期,连美国的军舰都开走了。虽然他们留下了别的东西。”她摊开手,耸了耸肩膀。

罗星笑了,说:“中国的军队不一样。”

“只是为了带那些中国人回家,中国政府就往战区派了一艘军舰?”塔娜还是感到惊讶。“这太疯狂了。”

“这就是我们会做的事,塔娜。我们的使命。”

说完,罗星发现塔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怎么了?”

“你笑了,真正地笑。”塔娜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脸惊奇,“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这样开心。”

罗星有点儿惊讶,他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你笑起来非常好看,罗。”塔娜慈爱地看着他,语气也显得轻柔。“我想你一定非常爱她,对吗?你的祖国。”

“当然。”这个问题罗星根本不需要考虑,他脱口而出,“当然。”

 

紧接着,他又看到了那面鲜红的旗帜。思绪飞出很远,飞回许多年前,记忆里第一面国旗升起的时刻。那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一块普普通通的操场,刚刚铺上沥青,闻起来有一股怪异的味道。操场最前方是一杆擦得鲜亮的金属杆,三个六年级的大孩子站在杆子周围。喇叭响了,然后,从其中一个孩子手中飞出了一片鲜艳的红色。他把右手举在额前,心里懵懵懂懂,不知道为什么必须这样做。

从小到大,他听过很多次爱国这个词。课文里反复出现,老师们也一遍一遍地讲,他却从来没听进心里,就像忽略母亲要他别贪玩儿的叮嘱一样,始终不以为意。但是他的心里永远记得一串儿眼泪。那是1999年5月8号,上午的第二堂课,数学老师林老头儿走进教室,讲了几句话,突然停了下来,双手撑在讲桌上,身子高高地起伏着,跟平时要发大火前一样。但老师没有发火。长久的寂静里,他和同学们说起悄悄话,笑嘻嘻地打闹着,然后,他们静了下来,茫然又无措地看着眼泪从老师的眼眶里涌出,一颗一颗砸在桌子上,和粉笔灰混在一起。

他说不清楚心中对她产生的那股深沉情感是在什么时候萌发的,追溯起来,它就像一股暗流,始终无声无息地流淌在他的生命里。偶尔泛起浪花,他才发现它竟是那样强大。有一年冬天,团里请一位在南沙守过礁的老兵回来讲述革命历史。他坐在台下,老兵在台上说起南海上孤零零的高脚屋,说起物资匮乏的年代,说起日复一日的孤寂。老兵在那里守了八年。有人问他是怎么做到的,已经白发苍苍的老兵激动地拍着桌子说:“八国联军,日本鬼子,哪一个不是从海上来的?他们嘲笑我们没有海防,我就是海防!谁也别想再欺负我们中国人!”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中学课堂上心不在焉背过的历史忽然清晰无比,像一阵摧枯拉朽的大风向他吹来,吹得他针扎一样疼。

第二年,他参加了海军陆战队的选拔。训练开始前,分到一个寝室的兵们悄悄开夜谈会,侃到为什么想当特种兵,他拍着胸脯说:“当兵就得去最前线保家卫国!”下铺的徐宏踹了一脚他的床板,叫他小点儿声,千万别招来查寝的杨教官,然后冷静地提醒他:“要到最前线去,首先得通过考核。”那时候他们每天都面对着严苛的筛选,短短数日,队伍就少掉了一大批人。教官们常说一句话:这只是个开始,如果连开始都撑不下,你们凭什么在战场上活命?

他永远记得入队的第一天。在那个细雨蒙蒙的早晨,他们穿戴整齐,列队穿过训练场,走向营区深处的纪念馆。馆里陈列着这支队伍的战史,最醒目的一面墙上则挂满了黑白照片,上方写着一行端正的大字:向建队以来牺牲的战友致以最崇高的敬礼!

几十人的队伍肃穆无声。他们向牺牲的战友敬礼,热血在胸膛里沸腾。

 

 

两天后,罗星如期返回国内。

大使馆在一架民航上为他安排好了位置,从吉布提飞往广州。出于保密需要,机场只有救护车在等着他。一路飞驰到医院,在院方提前备好的病房里,罗星毫不意外地看见了突击队的大队长和政委。

“大队好,政委好。”罗星冲他们笑笑,“没办法给你们敬礼,多担待。”

大队长钟新晖用结着厚茧的手狠狠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说:

“好小子。”

政委宁安轻轻握住罗星的肩膀,连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到医院已经是半下午了,院方没耽搁地为罗星做了集体诊治,结束后又全体关进一间大会议室里,与全国的神经科专家们召开网络研讨会。罗星挨了几针麻醉药,毫无意识地度过了整个诊治过程,等他醒来,病房里空了许多。大队长因公务繁忙,先行归队,政委还守在他的病床旁。

给罗星喂完一碗粥,宁政委才告诉他一件事。

“我们已经通知了你的父母。”

罗星早想过这一茬儿,没有说话。该来的总要来,躲不过的。

“那他们现在……”静了一会儿,罗星询问地看向宁政委。

宁政委说:“就快到医院了。”

宁政委先前已经接到了临沂号上发来的报告,清楚罗星负伤的前因后果,这会儿见到了人,他又询问了一些任务的始末。罗星想起在吉布提看见的新闻,忙反过来问他撤侨的情况。宁政委愣了一下,笑了笑,说:

“一切顺利。”

他的脸色有些沉闷,笑容也勉强,看起来并不像一切顺利的样子。罗星心里感到疑惑,却恪守着一个战士的准则,没再多问。

 

罗星的父母是临近八点时到的。

走廊的灯先一步把他们的身影映照在房门玻璃上,尽管早有准备,罗星的心还是一下子提了起来,怦怦直跳。送他们来医院的战士打开了门,母亲先走进来,对上儿子的视线,泪水霎时涌出,沾湿了她的面颊。她跌跌撞撞地扑上前,宁政委忙伸手搀扶老人家。

“星子!星子啊!”

母亲号啕着,扑到病床前,几乎跪了下去。她的手一下伸向罗星的脸庞,却又猛地收回去,在被子面上无措地落下又抬起,似乎怕碰到儿子。

“你疼不疼?星子,跟妈说说,你哪儿疼?”

罗星浑身都疼了起来,心口最疼。他拼命地想要抱住母亲,胳膊却动也不动。只能咬住牙关,朝母亲笑笑,说:“妈,我不疼。您别哭了,没事儿。”

父亲比母亲克制许多,他跟在妻子身后走进来,绕到病床的另一侧。一个小战士立刻搬来一把椅子,父亲愣愣地坐下,看着儿子,一言不发。

罗星把视线从母亲身上转开,望向父亲。

“爸。”他喊,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父亲怔怔叹了口气:“部队首长都跟我们说了。咱不想别的,先好好治伤,啊。”

罗星说:“哎。”

“星子啊——”父亲接着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忽然停下了。静默中,母亲哀痛的呜咽声清晰可闻。父亲的手放在膝头,松开,又握紧。

“咋会中弹呢?”父亲喃喃地说,一双苍老的眼睛里透出茫然,“咱国不是好些年不打仗了?”

罗星沉默了一会儿,“不打大仗。”他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

父亲似有所悟,深深地看了一眼儿子,松开紧握的拳头,转过头对妻子说:“星子是保家卫国受的伤,是咱们家的光荣,你别哭了。”

宁政委赶忙跟着低声劝慰,母亲抽噎几声,情绪渐渐稳定了一些。政委扶着她站起来,搬来一把凳子,让她坐下。

“罗叔,罗阿姨,请您们放心。”宁安站直了,说话的口吻柔和又坚定。“罗星是我们共和国的战士,我们一定会为他倾尽全力。”

说完,抬起手,向这对父母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宁政委一直待到不能再待下去,才匆匆带着随行的几个兵赶回军营。罗星的父母则就此住下,照料他的生活起居。

全世界的医院都大差不离地长着同一副模样,连消毒水的气味也相似,但回到故土,罗星甚至感到医院也别有一番亲切。他住的仍是单人房间,政委心细,连他父母的陪床都已安排妥当。

晚上临睡前,父亲端来一大盘热水,坚持要亲自给儿子擦洗身体。连母亲都争他不过。这让罗星有点儿慌张,不知该作何表情。自从升上初中,他跟父亲就没有过什么亲密的互动了。男孩子多叛逆,青春期第一个远离的对象往往就是父亲。

病房里灯光璀璨,罗星看着父亲艰难地弯下腰,把一条新毛巾蘸湿,然后拧成半干。罗星生得晚,他还不到三十岁,父母却都已年逾六旬。他很久没回家了,不知不觉中,父亲的头发竟然已经白了一多半儿,背也佝偻了。罗星收回视线,不敢再看下去。

“烫不烫?”父亲把毛巾贴上儿子的皮肤,问得小心翼翼。

罗星并不能感觉到毛巾的温度,他连毛巾的存在也感受不到。但他点了点头,说:

“正好。”

父亲一丝不苟地从脚底擦起,罗星脚底的老茧刺刺拉拉地刮蹭着柔软的巾面。毛巾往上移动,于是父亲第一次看清了儿子身上那些陌生的、大大小小的伤痕。

“这是怎么弄的?”

罗星费力勾着脖子,看见父亲指的是他的右腿小腿。那里有一道长疤,是一次抓捕毒贩时,被炸弹碎片割出的口子。

“不小心划了一下。”罗星告诉父亲。

“那这儿呢?”

子弹贯穿伤。

罗星笑笑:“训练时扎在木桩上了。”

父亲摸着他膝盖上的茧,来回几次,眼底都是惊诧:“怎么磨得这么厚?”怔了一会儿,又问:“疼吗?”

罗星摇摇头。起初是会疼的,脱过十几次皮之后,身体就习惯了这种疼痛。不单膝盖,他的胳膊上也有同样厚的老茧。罗星是狙击手,训练隐蔽和潜伏,他常常要趴在那里数个小时,纹丝不动。

父亲手上的动作停下了,霜白的头颅深深垂了下去,像一尊雕塑似的站在那儿,半天没有响动。

罗星有点纳闷:“爸?”

一滴泪砸了下来。

眼泪不断从父亲干涸了十几年的眼眶中冒出来,每一粒都像秋收时节的稻谷那样饱满。泪珠划破空气,坠落在罗星无知无觉的双腿上。

 

他像是被烫了一下,身体中升腾起颤抖的冲动。

罗星这个名字是父亲给他取的。据说他出生那天夜里,父亲正在工厂加班,接到电话,心急如火地往家赶。乡间夜路难走,那晚没有月亮,只稀疏几颗星子闪闪烁烁。父亲看不清楚脚下,心里又着急,一不留神踩空了,从田埂上摔了下去。这一跤跌破了父亲的膝盖,父亲顾不得疼,匆匆忙忙爬起来。抬头时,恍然看见天上一颗流星划过,拖曳出一道银白色的光痕,坠在他家村落的方向。等父亲赶到家时,他已经平安降生,正躺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皱巴巴的小脸涨得通红。父母爱极了这一个苦苦候来的小生命,把他视作上天的馈赠,于是他有了一个从天上得来的名字:罗星。

他幼时常听这个典故,长大后渐渐淡忘了。现在,他什么都记得很清楚。

他记得新兵入营,第一次摸枪,五发子弹,他打了四十九环。后来他们打了很多次靶,次次都属他成绩最好。连长几次三番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小子天生是个扛枪的料,罗星是什么呀?就是咱水兵的航向,就是扣扳机的准星。

在834团,他成了军里闻名的神枪手。加入海军陆战队,他毫不犹豫、当仁不让地成了一名狙击手。他热爱那种感觉。一旦将狙击枪抱在怀里,世界便陡然缩小了,只剩下目标所在的那微渺一点。天地静下来,他能够听见风的声音,看见气流的涌动,时间在那一刻无限度地变慢,变慢,直到砰地一声——子弹出膛。然后,一切又无限度地加快了,子弹撕碎风声,撞破气流,尖啸着飞向目标。

他记得有一次,营长让他谈一谈狙击要领,他站在队列前挠着头,不知道怎么把直觉化成语言。最后他只好说,无非就是举枪,瞄准,扣扳机。一个新加入陆战队的狙击手在下面笑了。

那是他对顾顺的第一次鲜明印象,他在这个新战友的眼中看见锋利的傲气。那时候他的一千米靶已经打得相当不错,开始逐步往更远处推移。一千一,一千二。打一千五那天,顾顺全程都在一旁观看。他击中了人形牌的左胸,顾顺吹了声口哨,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会不会去想‘假如没有打中’?”他笑起来,反问道:“你怕吗?怕自己没打中?”顾顺没说话。他俩站了一会儿,眺望草场外起伏的山峦线条。最后他说:“狙击的机会只有一次,但一次就够了。因为击中需要的次数,也是一次而已。”

他们都想跟对方比一场,但训练很紧,除了狙击之外,还有体能、战术、外语、团队作战……你简直想不出一个人为了应付战争,要学习多少东西。训练还苦不堪言,超乎想象。每一个蛟龙突击队的队员都大声抱怨过,但第二天,他们还是踩着哨声起床,出门迎接挑战。

他倒下过无数次,跌进土里,泥里,大海里。摇摇晃晃,痛不欲生,但从没想过再不站起来。

 

 

罗星经历了回国后的第一场手术。三天之后,他的手能微微地动了。

医生告诉罗星,恢复效果好的话,他的两条胳膊以后还可以正常使用。于是罗星每天打发时间的活动多了一个:早晨醒来,他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感受自己的左右手。医生的话倒不是空头支票,罗星发现自己的情况真的在好转。从手指到肘部,再到肩膀,渐渐地,他能把胳膊举过头顶,也能握紧东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恢复的这段时间里,罗星没忘记关注撤侨的新闻。

经由临沂号撤离的第一批侨民已经安全返回了国内,再次掀起了一波报道的浪潮。奥哈法港口的画面一遍遍出现在电视和网络上,这还是罗星第一次看见自己所在的蛟龙突击队公之于众。罗星确认了很多次,可以肯定那天负责外围警戒的是蛟龙三队。一队和二队哪儿去了?他心里有疑惑,很快就又放下:也许是领了别的任务,不能对外说。

三月就这样过去了,四月眨眼也没了一多半儿。虽然嘴上不说,于理也明白,罗星心里仍是盼望着能够见一见自己的战友们。令他感到纳闷的是,一个多月以来,他们没有发来任何消息。

这天晚上,罗星正给母亲削苹果,一个没见过面的年轻医生忽然敲门,探进半个脑袋:

“罗星在这儿吗?”

罗星说我就是。

“有你的一封信。”

年轻人扬了扬手里的东西,走进来递给罗星。

“信?给我的?”

年轻人点点头,这年头少见的通信方式显然让他有点惊奇:“是啊。白天送到行政那儿的,今天太忙了,现在才有空给你送过来。不好意思啊。”

“哪儿的话,多谢费心了。”

目送年轻人离开之后,罗星才仔细去瞧手里的信。信封上的字迹让他的心猛地一跳:是徐宏的。罗星连忙拆开信封,从里面扯出两张熟悉的信纸。

 

罗星战友:

我们已经从大队和政委那里得知了你的近况。

不能在你受伤时陪伴身边,我们每个人都感到十分愧疚。伤口愈合得怎么样了?一定要严格遵从医嘱,不能吃的东西千万别吃。天气已经热起来了,这里总是又闷又湿,屋内要经常通风,被褥也一定要随时保持干燥。你的性子我知道,逞强不一定是好的——别怕麻烦周围的人,如果我们在那儿,我们也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你大概已经开始嫌我啰嗦了。那好,说点儿你最想知道的。

你一定看到伊维亚撤侨的新闻了吧?这次咱们中国可真是出了大风头,好好给全世界展示了一下什么叫作人民军队,什么叫作大国风范。这封信是经过队上特批的,所以我能给你透露一点保密范围内的消息:在侨民撤离伊维亚的过程中,那边的极端组织袭击了大使馆的领事和一部分侨民,妄图藉此对我们施压,达成他们反政府的目的。

首先请你放心,我们救回了所有人。

队长说,罗星知道了,肯定会是最高兴的一个。是啊,我们都没忘记,曾经有一次,咱们谈起南斯拉夫大使馆那场事故,你气得踢坏了休息室的椅子,被政委罚写五千字的检讨,说要好好磨一磨你的性子。后来政委也明白了,你的性子是磨不平的。不只是你,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愤怒,又有谁能磨得平呢?

但是现在,我们可以抬头挺胸地说,那个只能忍辱负重、任人欺负的时代,永远地过去了!我们决不会让它再次来临。不过,你我既为军人,同样也早就明白,没有什么和平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其实写信之前,我犹豫了很久。队长也犹豫了很久。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是不是必须要告诉你?是不是必须要让你承受更多的痛苦?我们真的不知道哪一种回答更正确,我们只知道,你是我们的战友。早在入队时,咱们就在同一面旗帜下宣立了誓言:欢乐与共,悲痛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

所以我们最终决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执行救援任务时,陆琛失去了一条手臂,石头和庄羽……牺牲了。

像做梦一样,对吧?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可是写下上面那句话的时候,我也依然觉得,这太像一场噩梦了。但,噩梦可以醒来,现实却不会。你还记得加入陆战队的那一天吗?我们在老队员的带领下,到纪念馆去,那里有一面挂满烈士照片的墙壁。我们给他们敬礼,向他们承诺,一定会不辱使命。今年清明节,墙上新添了石头和庄羽的照片。

当年只觉热血,今日方知痛切。

 

另一张纸上还有内容,罗星却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似乎有一千支枪同时开火,他一动也动不了,根本无处可躲。一千发子弹汇成一颗,击中了他,他成了碎片,记忆也成了碎片。一时间,他看见自己趴在云南密不透风的丛林里,对面的林子深处飞出几道闪光的弹道,子弹嗖嗖地打在他头顶的树枝上,石头架着机枪扑过来,大吼着让他换地方,他来掩护;又看见杨锐领着一个稚嫩的面孔走到队列前面,说这是今天加入我们一队的新队员,庄羽。那个看着很腼腆的年轻人紧张之中念岔了音,在他们善意的哄笑里臊红了一张脸。

大家同住一个寝室,藏不住秘密,谁都知道石头喜欢佟莉。他和陆琛三天两头鼓动石头去表白,可石头就是不肯,心里明明是怕遭拒绝,嘴上还非要找个充足的借口:要是我俩真成了,就不能在同一队了,你们是舍得我走,还是舍得佟莉啊?他哈哈大笑,搭着石头的肩膀调侃:“当然是舍不得佟莉了,你嘛,随意。”

在庄羽加入之前,他刚刚换了一个搭档,于是李懂和庄羽成了队里唯二没有亲历过实战的新兵。他和陆琛在训练之余又找到新的乐趣,用半真半假的故事吓唬他们,比如晚上夜战看见林子里闹鬼,再比如战场上子弹真的会拐弯儿。徐宏得知以后,狠狠地踹了他俩的屁股。那时候他们没想要真的吓到谁,但庄羽晚上却睡不着觉了。有一天半夜,他们听见庄羽在下铺小声抽泣,忙问他怎么回事,庄羽说:“我梦见打仗时你们都不在了,就剩我一个人,我在联络器里喊了很久,没一点儿回应。”整个寝室都慌了,李懂坐在旁边轻轻拍着他的背,石头摸出一颗糖塞进他嘴里,陆琛给他抹眼泪,说瞎梦什么呢,我们不都在这儿么。他揉着庄羽的脑袋说:“放心,有哥一把狙在,你们都归我罩着,没问题。”

他许下了承诺,但是没有兑现。他想说你们谁走我都舍不得,可是石头已经听不见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一切都结束了。不,一切并没有结束,是他结束了。那颗子弹击中了他。击中只需要一次。仅仅一次,就足以让他再也站不起来,扛不了枪,回不到那支队伍中去了。

 

 

罗星的手颤抖着,似乎连两张纸的重量也无法承受,重重地坠在了床板上。信纸从他手中滑落,飘在地上。罗星全然没有察觉,他只感到疼痛。疼痛在他没有了知觉的身躯里疯狂地窜动,他经历过很多痛苦,但没有哪一种能够与这一种痛相提并论。罗星再也承受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

“啊——!!”

父亲和母亲被他吓了一跳,他们停下手里的杂活,扑向儿子,这才发现他满脸是泪。这一声喊,罗星仿佛使出了全部的力气,脖子上青筋尽显。

“星子!”母亲吓坏了,“你怎么了星子!”父亲惶急之下忘记了按铃,蹒跚地跑出去找医生。

母亲慌张地伏在床头,抱住儿子的脸。罗星看见她的面孔,看见她眼中的担忧与慈爱,和幼时病中所见的一模一样。他心中的堤防陡然坍塌,在疼痛中,一切都崩溃了。

“我的战友没了。”罗星号啕着,泪水滚滚淌下,淌进他鬓角新长出的发茬里,淌湿了母亲的手指。

“没了!”

母亲愣住了,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罗星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样,死死抓着她的胳膊,拼命向上挺动。他后背上的伤口还没完全长住,这样折腾,恐怕要绽线。母亲用整个身躯压上去,想按住他,但罗星一个肩膀的力量也比她大得多。

“星子,”母亲惊慌地喊道,“你要干啥!”

“我不能在这儿!让我起来,我必须得去!”罗星挣扎着,但他的腰部没有任何力气,连坐也坐不起来。

“去哪儿?”母亲焦急地看了看房门,盼望着父亲快回来。“你现在这样,能去哪儿?”

罗星像是挨了一拳,脸色骤然变得铁青。他的胸脯剧烈起伏,泪水和汗水让他的脸庞一片狼藉。母亲看见儿子瞪大的眼睛里猛地闪了一下。像火堆熄灭前迸发的最后一点星火,那光芒极快地黯淡了下去,似乎就要消失了。

“他们死了!”罗星嘶吼,“我他妈还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

母亲怔了一下,突然,仿佛从那弱小的身躯里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她两手抓住罗星的肩,一下把他挺起的脖颈和肩膀狠狠压回到了病床上。

“你说什么混账话!”

母亲厉声叫道。在病床前站直了,喘着粗气。急匆匆赶来的医生和护士冲进屋子,却又被母亲的质问惊停了脚步。

“你是不是觉得现在这样瘫在床上,还不如死了的好?”

母亲头也不回,半点儿不在意背后的人群,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儿子。

罗星没说话,咬紧了牙,腮帮子隐隐抽动着。一个半月,四十三天,时间过得有多快,对他而言就有多漫长。罗星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所以他积极地配合治疗,他努力打起精神,咽下一日三餐,和身边每一个人说话。但他也不能撒谎,自从清醒以来,他没有一天不在想,如果那颗子弹穿透的不是他的脊柱,而是他的心脏,那该有多么好。

这个念头刚出现时,罗星也吓了一跳,告诫自己不能这样想。可它就像一个无底黑洞,当他想动而不能动的时候,当他不得不依赖别人而活的时候,黑洞就扩大一些,强大的不可抗力拉扯着罗星,他身不由己,只能越陷越深。

“你混帐!”从小到大,无论他如何调皮也不舍得骂他一句的母亲,此刻声嘶力竭地朝他吼着,“你的那些战友,那些孩子,哪一个是想死才死的?谁不是拼了命想活下去?是,你是不能动了,可你终究还活着呀!”

母亲的头发在刚才的混乱中散开了,零乱地搭在脸侧。她的眼中尽是泪水,但没有落下。晶亮的目光宛如针尖扎入罗星的心里,他在这样的疼痛中蓦地清醒了。

“你活着就好,妈什么都不求了,哪怕得照顾你一辈子,妈也乐意。至少妈有这个机会,你还活着。”

罗星鼻头一酸,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喃喃地喊:“妈……”

“妈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人活着,就要对得起活着两个字。”母亲深深吸了口气,走过去一把推开窗户,指着外面的天空,说:“星子,你抬头看看,那些拼了命的人,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哪!”

罗星怔怔地望向窗外那片夜空。

这是南海岸的四月,刚下过一场大雨,散去了阴云的天幕上银光遍布,星河闪烁。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罗星忽地记起来了,在他的家乡,流传着一个古老的故事: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小时候他问母亲,为什么一定要变成星星,母亲把他抱进怀里,说:这样就能为活着的人照亮脚下的路啊。

星光是那样璀璨,如同一条河流不息地流淌,从天上淌向人间,淌进每一个抬头仰望的人的心中。罗星眨去泪水,在终于清晰的视野中看见了石头和庄羽微笑的脸。天边两颗星闪了闪,像是一声亲昵的招呼。

对不起。

罗星在心里说,泪水再度涌了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我一定让你们失望了。

不,永远不会。

星河泛起浪潮,如同无数个声音给他回答。石头,庄羽,那些已逝的生命,他素未谋面、但为了同一个信念而战斗过的战友们。

走下去。他们说。我们始终与你同在。

 

 

信纸从地上拾起,一双手小心而珍重地拂去了上面的尘埃。星河淌下温柔的光芒,伴着两道目光,在纸上静静流动:

 

生离死别的痛苦,只有体会过才明白有多深。这段时间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很难熬。我想对你而言也一样。

星啊,我希望你读到这封信时,已经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了。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我觉得,哭未必是一件坏事。只要还能哭,就总会有哭够的时候。哭够了,就还能再露出笑容。

说一说队里的近况吧。

李懂准备加入主狙击手的训练了。他在这次的行动中表现得非常好。以前你跟队长和我谈起过他在实战中容易紧张的问题,心理上的压力总是很难克服的,但是经过这一次战斗,我想这应该不会再是一个问题了。关于这一点,必须要感谢顾顺。对,你没看错,是顾顺。想没想到是他来接替的你?我觉得你想到了。

顾顺已经成功拿到了委内瑞拉特种兵学校狙击手训练营的入学资格,不久就要出发了。

佟莉。佟莉真让我们这些大男人自惭形秽。她是全队最早一个重新投入训练的人,她甚至也是全队第一个重新笑起来的人。石头的心意终于传到了她那里,她说,她会放下苦的部分,把甜的好好珍藏起来。

陆琛退役了,准备回去报考医科大学,将来当个科研人员,为战地救护再寻出比现在更好、更有效的办法。“过个十年二十年,说不定你们就在《感动中国》上见着我了。”这是他的原话。

队长还是老样子,心思重得你都不忍心再说他什么。没办法,我能替他担多少,就尽量担多少吧。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的杨教官不是会在这里倒下的人。

新队员们也都调来了,机枪手是谢常阳,去年篮球比赛上投三分赢了你的大个子,跟佟莉还是老乡。俩人认完亲就用蒙古语来了几句,我们全听傻了。医护兵郑淳,不大爱说话,看着有点儿像刚入队那会儿的李懂,但内里活脱脱是个杨锐的翻版。想想我就头疼。通讯兵是尚敬,你还记得上次跟大队吵架的那个兵吗?就是他。说是“敬”,但本人一点儿都不“静”。

大家都很好。

趁着顾顺还没走,上周六我们一起去照了一张合照。发生了一件很奇妙的事情。照完往回走的时候,我忽然听见了石头和庄羽的声音,猛一回头,看见他俩就站在我们拍照的那块草地上,笑着朝我们挥手。

他们从未真正离开,不是吗?

石头,庄羽,还有那些和我们一样,为了同一个信念战斗过的人。我们的战友。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永远不会被忘记。

 

新一批护航编队月初已经出发,蛟龙今年的选拔赛也近在眼前了,忙起来到处都需要人手,所以我们暂时不能去探望你。但请你务必记得,我们始终与你同在。

等到再见时,战友,对我们笑一笑吧。那笑容将成为指路的星光,给予我们前行的无穷力量。

    此致

军礼

 

罗星将信紧紧贴在胸膛上,含着泪笑了。

 

 

END

 

*文中提到的这个报道用的是《红海》官方放出的“港口撤侨”删减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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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就说一定要给罗星写个故事,晃晃悠悠就到了这时候。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给了自己一个交代。

愿这世上的希望永远大于绝望,光明永远大于黑暗。走在负重的夜道上,永远有星光璀璨,指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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